陶纯
在四团营区,有不少战士在扫雪,布小朋注意到有个老兵,别人都穿军装,佩戴齐整,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去掉了军衔符号的旧军装,一看就是个复员兵,混在一群士兵里面。布小朋问:“这个兵,怎么还不离队?复员工作都搞完一个多月了吧?”
罗大海佩服布小朋的眼力,只得实话实说,这个兵叫张望,山东农村的,是个孤儿,表现很好,还是个技术骨干,想转士官,就是没转成,别人都复员走了,他不想走,哭鼻子,他所在的二营三连,也想留他,让他个人想办法,春节之前必须弄到表。四团军务股把他这个情况给军务科报了,大家都很同情他,就这么暂时让他留下来了。
罗大海所说的“表”,就是义务兵转士官所必须填的登记表,填上这个带有编号的表,才算有“户口”,才能够正式下命令留下来,由义务兵转为士官,按月领工资。
“既然表现好,又是孤儿,复员时为什么不正式把他留下?”
“这两年转士官热,想留的人太多,而名额太少,一个连队没几个。”
“名额不是向一线连队倾斜吗?”
“说是这么说,最终机关兵、关系兵占去了不少名额,这您应该知道的。”
“这个叫张望的兵,确实表现好吗?”
“确实,连队很希望他留下,所以才再三请求,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想办法去弄张表。”
“他一个孤儿,上哪儿弄表去?有这个本事,他早就留下了,还用费这个熊劲?”布小朋有些恼火。
“布副师长,您可能听说过,弄表,得花钱的……”
布小朋瞪着罗大海:“你当军务科长,转士官就归你们科管,你收钱没有?你卖过几张表?”
罗大海给他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布副师长,我向您保证,我罗大海没卖过一张表,没收过一块钱,如果我说假话,让我——让我——让我脚底下一滑,摔碎脑袋!”
布小朋表情松弛了些:“罗大海,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你给我说说,每年转士官的表,是怎么分配的?”
“如果上级不截留,还是比较宽裕的,总部给的指标,基地会卡下一些,剩下的,到了师里,师里还会卡掉一些,再分配给各团。”
“师里截留的,都跑哪去了?”
“……常委每人分几个名额,他们愿给谁就给谁。还有,副参谋长、政治部副主任、后勤部副部长、装备部副部长这一级,也要用掉几个,还有机关有实权的科长,像干部科长、财务科长、工程科长、秘书科长等等,也能搞到几张。他们哪个人都比我来头硬,我也不好说什么呀。”
布小朋心情沉重,来到了张望所在的三连。连长、指导员看到新上任的副师长来了,还带着军务科长,意识到大事不好,肯定是奔着张望的事情来的,私自让复员兵留队,本就是绝对不允许的,连长、指导员吓得脸都绿了,赶紧下保证,明天就让张望离队,再也不让他回来。
布小朋说:“张望住哪儿?”
连长说:“住炊事班,我们没敢让他住战斗班。”
布小朋说:“带我过去看看。”
他们走进炊事班宿舍,里面只有张望一个人在,他刚扫雪回来,头发冒着热气,脖子里全是汗,正在用毛巾擦脸。看到连长、指导员陪一个上校、一个中校进来, 知道来了大领导,赶紧扔掉毛巾,立正站好,小脸涨得通红,想敬礼,想起自己没戴帽子,右手举到一半就落下来,双手紧贴迷彩裤裤缝,动作标准,纹丝不动。
布小朋看他一眼,目光扫向炊事班内务,有一张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个拿刀切出来的豆腐块,明显比其他床上的被子叠得好,显然是张望的床铺。布小 朋走到张望床前,弯腰打开床头柜,里面有几件叠放整齐的衣服,他拿出来,展开放在床上,看到两件衬衣的肘部,两件衬裤的膝盖处,都打了厚厚的补丁,心里不由一热——这个兵,训练极为刻苦,不偷懒,就凭这一点,他就是个好兵。布小朋走到张望身边,示意他稍息。张望依然笔挺地站着,纹丝不动,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小脸通红,眼角含泪。布小朋问道:“你为什么想留下?”
张望说:“报告首长!我没有家,三连就是我家,让我回去,我只能到处打工。给老板打工,不如给部队打工,再苦再累我愿意!”
布小朋心头又是一热,感觉部队对不起这样的士兵,轻轻地说:“小家伙,你出去一下,我和你们连长、指导员,商量下你的事情。”
张望点点头,大步出了房间。布小朋说:“你们连队,像张望这种情况,复员后没走,等着弄表的兵,还有几个?”
连长、指导员对视一眼。指导员站起来,说:“就他一个。”
布小朋望向罗大海。罗大海站起来,说:“据我了解,各团都有一些兵,下了复员命令,但是人并没有真正离队,有的在部队藏着,有的回家等表格,弄到表,就回来签留队合同,重新上班,实在弄不到,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走人。”
连长向布小朋表态:“首长,张望我们明天一定打发他走……”
“你们舍得吗?”
连长、指导员都是一愣。指导员说:“这个兵情况很特殊……一开始通知我们,今年给我连四个转一期士官的名额,我们搞了民主评议,评出四个表现好的,张望排第三,头两名都是训练尖子,立过三等功。后来,只给了我们两张表,就把张望排除在外了。”
布小朋想了想,说:“既然不舍得,那就再留他几天看看,看还有没有办法,不要让他参加集体活动了,少露面,别人看见影响不好。”
三天后,罗大海把统计数字放到了布小朋办公桌上,全师共有二十九人,像张望这种情况,复员了还不走人,他们有的想转任一期士官,有的想转任二期,有的想转三期,都在想各种办法弄表格。
布小朋站起来踱步,琢磨怎样处理这个棘手问题。
“布副师长,要我说,不如不统计,我们装糊涂更好。”
“你这样认为的?”
“是。既然复员了不走,说明这些人都有关系。怎么处理呀?”
布小朋回到座位上,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除了张望,其他二十八个复员兵,赶紧清理走。你通知各团,这些人即便用不正当手段搞到了士官登记表,也不算数,一律不得承认,任何单位不得给他们下达转任士官的命令。”
罗大海愣一阵,说:“要不要报告师长、政委?”他想的是,报上去,师长、政委有可能给压住,这事就过去了。
布小朋说:“不要报告了,师长惦记上国防大学,政委惦记升官,你报告他们,会让他们为难。我刚来,我又负责行管,有权来处理这事,就这么办吧。”
罗大海:“只留下张望,别人攀比怎么办?”
“如果那二十八个人里面,还有孤儿,也可以留下。我问你,怎样搞到表?”
罗大海不吭声。
“基地军务处能搞到吗?我打电话找陈处长。”
“肯定不行,都这个时候了,有表,早拿出来了。……只能花钱买。”
“到哪儿去买?”
“北京,总部军务口,他们那儿会有。有人从北京买回来过。”
“一张表多少钱?”
“一般情况下,一期士官一万,二期两万,三期三万。”
“我只要一张一期的。”
“那得一万。”
“张望孤儿一个,当了两年义务兵,每月几十块钱,他哪去弄一万块钱?”
“总不能公家给他出吧?他转了士官,以后就有工资了,钱不够,可以先借点,发了工资再还嘛。”
布小朋把三连指导员李全叫到他办公室。李全介绍说,张望个人存了两千,他从一当兵就开始攒钱,每月除了买牙膏、肥皂,从不乱花一分钱,就等着攒钱办事。“我们知道这个价,我和连长也议论过,打算让他个人出五千,我们连队给他拿五千。”
布小朋说:“你们连队哪来的这笔钱?你挪用伙食费?”
李全吓得一个立正:“报告首长,不敢。我们连队这几年攒了点家底,都是养猪、种菜赚的,既然我们舍不得张望走,支委会开会研究过,都同意从中拿出五千来,给张望办事。”
“张望个人只有两千,那三千去哪儿搞?”
“我和连长私人借给他,等他领了工资,再还钱。”
布小朋转头对罗大海说:“这样吧,你打个报告,就说解决一个孤儿士兵的困难,需要五千块钱,我批一下,让后勤财务科解决。”
李全很感动,说:“首长,我代表张望,代表我们连一百二十个干部战士,谢谢您了。”
布小朋当下给罗大海交代,让他周末就去北京,无论如何搞到一张表,钱不够,可以加一点,他来想办法。
最后,布小朋说:“你就别摆谱了,辛苦一下,坐火车去吧,别坐飞机了,省点钱。”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