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上海的朋友打来电话并转来汪品先院士的一篇文章《汉语被挤出科学,还是科学融入汉语》。文章大意有三点:第一,随着中国政治、经济等方方面面的飞速发展,中国科学研究水平也在不断地提高;第二,中国的科学语言,有“英语化”的趋势,即科学精英之间越来越倾向于通过英文进行学术交流;第三,汪先生建议,是否可以通过以汉语为载体,开展创造性思考和研究,扩大汉语的影响力,从而避免汉语被科学扫地出门的尴尬。
在笔者看来,职业科学家主要从事科学研究,语言只是载体,用汉语还是用英语,哪种语言更方便、更精确、更容易交流,就用哪种语言。若要一味通过打“人情牌”来扩大汉语的应用,恐怕“此路不通”。
语言发不发展,不是科学家该管的事
万物皆在演化(Evolution,也可翻译成“进化”),语言也不例外。这里咱先插播一个故事。几年前我去台湾访学,负责接待的忘年好友李先生其时刚过完七十大寿,不过心态仍然年轻,因此与年轻人交往并无障碍。午间在中央大学校园里的一个露天咖啡厅吃中饭,吃完李先生拿起一份报纸,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我纳闷了:读啥读得这么有意思?拿过报纸一看,《纽约时报》的评论(NewYork Times Review)。我问:您咋看英文不看中文呢?李先生答:老爷子我从来不看中文,主要是白话文的表现力太苍白,没有张力,哪有英文写的优美?完了之后想一想,接着说:语言这东西,要发展还得靠伟大的作家。英语要是没有莎士比亚这样的作家,哪有这样的表现力?所以语言的发展,从根儿上就不是科学家们的事儿;用汉语,还是用英语,这应当是中国作家们应该思考的问题。
再比如,咱上小学初中的时候学的是英式英语,后来全国人民学的都是美式英语,所以搞到现在咱听欧洲人哪怕是法国人讲英语,还能听个半懂,听美国人讲话讲半天愣是不知道在讲个啥。美式英语优美吗?优美。因为人家起码有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尤其是海明威,一本《永别了武器》愣是对话体长篇废话90%以上,看到最后再玩点儿小煽情,震撼到让读者潸然泪下;一本《老人与海》,抓个鱼儿嘛,愣是把200字能说清楚的事儿扯成一本书。所以美国人写书都这特点,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一本书400页,起码扯个350页的废话挣稿费,剩下不到50页给你来点儿干货。当然中国也不缺好的作家,沈从文的《边城》就可以媲美《老人与海》,刘震云的《出延津记》废话也不比《永别了武器》少。
所以当代汉语,或者说白话文,也还是在演化和发展中。如果大家多买几本正版书,中国的作家们有钱了,自然而然就有精力琢磨白话文的发展了。当代汉语能有发展,又何必杞人忧天被淘汰?
在当今科学研究中,一味强调语言没有实际意义
职业科学家和普通人一样,天天上班累死累活,除了养家活口以外,忙的都是一件事情:让你在乎的人在乎你。而对科学家们来说,除了家人,最在乎的就是:同行。同行间相互交流、评价,自然要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
由于我国当代科学研究,主要还是学习欧美尤其是美国的研究体系和内容,领先的东西几乎都是老美的,不用英文,同行如何能明白?当然这事儿也得一分为二。首先是正式研究内容的书面交流,必然需要以英文为载体,同行评议后发表在同行们认可的期刊杂志上。其次是,学者之间非正式的讨论,甚至是国内的学术报告,一般大家还是用中文,而不是英文。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倒不是方块字体现了中国人的整体性思维,也不是汉语承载了所谓众人期望的华夏振兴的情结,而是中国学者的英文水平还不咋的,要是英文做报告,听着满口的“肥丝老么资英语”,云里雾里的大家听不懂。
用汉语还有个麻烦的事情:就算是同行,同一个英文的短语翻译也不一样,比如Evolution,先是翻译成“进化”,后来一帮搞分子进化的学者抗议,又要翻译成“演化”。究竟是进化,还是演化,这并没有统一。再比如,生物信息学领域有个名词,叫Twosequence alignment,这个一般翻译成“双序列比对”,这几年有学者翻成“二序列联配”,我们看了之后气得暴跳如雷:译者你“二”了吗!英语翻译成汉语,除非能够统一翻译成固定的称谓,并且最起码同行之间皆能认可并接受,不然不如不翻。
由于我国全面学习当代国外科学研究的时间尚短,很多领域仍然在形成过程中,许多问题都难以达成共识,英文强行翻译成中文,既无必要,也容易造成沟通的障碍。
不能通过打人情牌 来建议汉语的应用
随着中国的发展,与国外交流日益密切,东西方的文化也不断的相互碰撞和融合。华夏文化是不是有优良传统,其深处是不是藏着科学创新的基因,有没有问鼎世界科学顶峰的前景,这跟用不用汉语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比如,华人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研究都是用英文发表的,获奖感言也是英文,所以他用哪种语言与科学创新没有什么关系。
再者,英文的普遍使用,跟“去中国化”有什么必然联系?西藏有藏文,内蒙有蒙古语,朝鲜族的母语应该是朝鲜语是不?中国56个民族,是不是不讲汉语就去了中国化?未来假如火星人来到地球,加入我国国籍,难道母语就不能讲火星文,而非要改成汉语?因此,汉语是汉族文化的载体,其他55个民族的文化,自然也是属于中华文化的范畴。拿英文的推广来联系去不去中国化,没有道理。
最后讲到中国人着重整体性思维,究竟是单指汉族,还是包括56个民族?我国有个少数民族是俄罗斯族,那么究竟应该着重整体性思维,还是应该类似西方人的个体性思维?所以关于中国人思维的问题,纯属瞎掰。
凡事要讲道理,汉语要不被科学淘汰出局,不能演苦情戏,而要找到合适的载体,从而体现其重要性和必须性。科学在什么情况下必须要用汉语,而不是英语?汪先生给出的建议是以汉语为载体开展创新研究。但事实上就当前而言,此路不通。所以要换个思路。
中国有14亿人口,根据一些统计数据,可以查到我国已培养了50万左右的博士,加上正在攻读学位的博士生、专业从事科学研究的高校教师和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总数应该在140万这个数量级。
只有专业的研究人员才会阅读自己专业的英文文献,并且用专业的英文写作和与国际同行交流,所以可以认为我国大约仅有0.1%的人口掌握专业的科技英语。那么无论如何,这0.1%就我国人口总数来说,都是一个极小的数字,即使这些人连打个出租都要喊个Taxi,那对我国广大人民群众来说,其影响也是微乎其微到近似于不存在。
此外,对于本人从事的生物信息学研究领域,我国大约有1400位专业人员,包括高年级研究生和教师,大约占所有科研工作者的0.1%。因此,生物信息学领域用中文,还是用中文,反正专业研究只需要和同行进行交流,别的领域压根就不关心。
例如,汪先生可能听说过生物信息学这个名词,但对这个领域的研究应该不甚清楚,并且肯定不会专门阅读生信相关的文献。同理,汪先生研究的“海洋地质学”,我也是一窍不通,并且无论如何不可能花费精力去钻研相关的研究内容。因此,也可以看成生物信息学出了这个领域,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您都不关心这个领域是否存在,哪还有精力关心我用的是中文还是英文?
科学研究可以不需要中文,但科普必须要用中文
说到这里,有个重要的问题来了:科学要不要对其他领域有影响,要不要对公众有影响?据说是19世纪的欧洲大学,博士们毕业的时候要宣誓,其大意是:第一,要捍卫科学并开疆拓土;第二,要将(上帝的)真理发扬光大。据此我们可以知道,科学分为两个方面:研究和传播。
科学研究,可以不需要中文,有了也就是个添头。但传播,或者说,科普,中文是必须的,并且绝对不可能替代的。
本人可以保证,从来没有阅读过任何关于“海洋地质学”的英文资料,因为看不懂。但如果其他领域的相关研究用中文写,并且写得饶有趣味,那相信还是会有相当多的人看。
例如,科学网的著名博主、年初仙逝的“扫地僧”李小文先生,写了不少有趣的博文,所以大家也顺带着就大体知道了“遥感”是怎么回事。“中国霍金”、中山大学的李淼教授,写了很多物理方面的科普,还写了本科普书《越弱越暗越美丽》,这样本来极其枯燥的弦论,看起来也就很吸引人。“中国道金斯”饶毅教授,既写博客也出书,讲青蒿素、讲砒霜、讲中国早期的生命科学与医学的贡献、谈诺贝尔奖、评孟德尔,至少在生命科学领域,对年轻人有相当的启智作用。
上述这些科普类的博文、短文、书籍,一律都是用中文,都面向非专业的大众,都很讲究深入浅出、讲故事、抖包袱。可以设想,如果这些科普用英文而不是中文,就算您英文写出花儿来,那不管别人看不看,反正我是肯定不看,因为看不懂。
文/薛宇(作者为华中科技大学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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