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堂吉诃德》
洛杉矶舞蹈工坊5月来上海时,加座票都卖完,喜出望外的演出策划以为这是舞团总监米派德的明星效应——他是娜塔莉·波特曼的老公,也是电影《黑天鹅》的舞蹈指导。当时圈中人尚且没有自信,小心翼翼地试探:这是冷门小众的舞蹈演出迎来偶然的春天么?哪里知道只是春天的序曲,之后的半年里,很难说清名团来访与上海的舞蹈市场缓慢成熟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总之,多年来不温不火的舞蹈演出,仿佛睡美人觉醒。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和荷兰舞蹈剧场这两个舞蹈梦之团,以及沈伟、林怀民等处在创作成熟期的编舞,陆续为上海观众带来若干场值得回味的演出。这些舞团与创作者,带着一目了然的差异性,以各自活跃的编排思路,贡献充满个性的高质量舞蹈,让这些年来始终清冷的舞蹈剧场热络起来,跳舞的人、看舞的人,都不寂寞。站在年末的尾巴上盘点记忆里美好的演出,几乎有些舍不得送走这一年,但愿这真的是序曲,更好的戏、更好的舞能出现在明年,在更远的未来。
现象一 古典的难题:只有美,够不够?
●荷皇在上海演《吉赛尔》时,汉堡芭蕾舞团在德国演诺伊梅尔新编的版本,在古典的躯壳里寻找新的感情支点。
●同样由诺伊梅尔编排的《小美人鱼》由中央芭蕾舞团在上海演出,在这部作品里,大师级的编导展示了当古典芭蕾的技巧娴熟到至高的境界,是让技巧了无痕迹,戏剧性和舞蹈性并不冲突,它们交织出复杂的人性,舞蹈,最终为人性存在。
英国皇家芭蕾舞团7月在上海连演4场《堂吉诃德》,首演那晚,剧场的天花板几乎要被“Bravo”的欢呼声掀起。四场演出结束后,一家日报刊登的文章里有这样的段落:“这个舞团只是用美,就能战胜一切。美到极致,艺术的能量足以击倒所有。让剧情、结构、逻辑,让那些观念、阐释,都见鬼去吧!”这观点很能得到古典芭蕾舞迷的附议,舞评人慕羽也认为,欣赏这个剧目,就是看舞,看角儿,看梦境中交响式的群舞场面,看女主角炫技的单人舞,看热辣的西班牙风情。
然而编导们是万万不会同意“让剧情、结构和逻辑见鬼去”,比如舒巧,她欣赏英皇芭蕾舞团的齐整阵容和扎实的古典素养,尤其赞美首席女演员的天分、功底、表现力俱佳,放眼全世界的一流舞团,难得这样一个。但她也明白地对这版的编排表示失望:彼季帕那一版编排的致命伤是背离小说原作的精神,没有塑造丰满复杂的风车骑士的形象,名实不符。堂·吉诃德的两场梦,和男女主角的爱情线没有必然的联系,两条线其实是疏离的,造成了整个舞剧的结构失衡。英皇演出的版本,号称是新版,可整体框架仍沿用老的,旧问题都没解决。
英皇的中国巡演没有带来近年的新锐作品《爱丽丝漫游仙境》和《冬天的故事》,规矩地演《堂吉诃德》,保守,安全,不用担心观众接受度,却也引出古典芭蕾舞团“tobeor not to be”的问题:美则美矣,只有美,够么?
“帝国姿态与皇室价值正在日常生活中急速消失,每一个新世代都不断发现这些宏伟举止越来越空洞。”彼得·布鲁克这话是针对法国悲剧的演法,拿来描述古典芭蕾也贴切。这在荷兰皇家芭蕾舞团的《吉赛尔》中格外突出,古典版《吉赛尔》根植于旧时贵族趣味,舞蹈的编排严格按照独舞/群舞的分布格式,突出舞蹈动作和阵型的观赏度,舞蹈比角色重要,演员的“角儿”也比角色重要。
经典版本能传跳至今,存在当然有其合理性,但古典芭蕾不是非这么跳不可。荷皇在上海演《吉赛尔》时,汉堡芭蕾舞团在德国演诺伊梅尔新编的版本,在古典的躯壳里寻找新的感情支点,让角色在舞蹈中血肉丰满地重生。国内观众无缘看到这一版,但同样由诺伊梅尔编排的《小美人鱼》,同一时间由中央芭蕾舞团在上海演出,在这部作品里,大师级的编导展示了当古典芭蕾的技巧娴熟到至高的境界,是让技巧了无痕迹,人物和情感清楚地浮现,戏剧性和舞蹈性并不冲突,它们交织出复杂的人性,舞蹈,最终为人性存在。
剧场的核心是自我解构,在变动中创作,作为看客的我们,对古典芭蕾的期待,未必是摧枯拉朽的毁灭,在某种程度上,荷兰舞蹈剧场的驻团编舞索尔·莱昂的这番表态是更贴切的描述:古典芭蕾的技巧是舞蹈创作的原点,而掌握技巧是为了挣脱技巧的束缚,因为舞蹈是运动的艺术,变化是永恒的主题。
现象二 活在当下、活在此刻的舞蹈
●编舞大师基里安说过一段伤感的话:“舞蹈只能活在当下,活在此刻。在生生不息的时间流逝中,一切舞蹈终将烟消云散。”
●未必是贝嘉的作品“老朽”了,真正凄然的,是后生小心翼翼的继承,恰恰很讽刺的是对他的艺术观的背叛。
要说“一年只为这一场”,那必须是荷兰舞蹈剧场(NDT)I团在11月中的演出。这个当代芭蕾舞团中的佼佼者,因为编舞大师伊恩·基里安在20世纪的最后20年里是当代芭蕾领域的传奇。而这次舞团带来的5个作品,没有一个是基里安的旧作,全是中生代和新锐编舞的近作。
在基里安诸多作品的编排中,充沛的情感不依赖戏剧性的情节,而是源自人性的多虑,是情感的深层体验。比起“新古典主义”这个修辞,“真实的舞蹈”能更好地形容他的创作和他为NDT明确的审美方向。他本人是这样说的:“舞蹈需要绝对的真诚。身体的动作不外乎是相对于空间中某些定点的圆形运转,我们在寻找身体与心灵的定点,也是生存意义的依凭。”他还说过另一段伤感的话:“舞蹈只能活在当下,活在此刻。在生生不息的时间流逝中,一切舞蹈终将烟消云散。”
所以,NDT当下看似刻意的“去基里安化”,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执行他的教诲:舞蹈是开放的,是为了探索未知的地方,生命不息,舞步不停。这次在上海演出的5个作品,2个来自驻团编舞莱特福和莱昂这对夫妻搭档,另3个由背景完全不同、个性张扬的年轻编舞在最近3年里创作。舞评人慕羽认为,NDT的自信和底气就在于,即便脱离基里安,舞团作品的编排思路和舞蹈质量仍然是扣人心弦的。《一个人的回声》的编舞,曾在约翰·福塞的舞团接受过训练,这个作品里能清晰地看到福塞的影响,带着《五重奏》的回声,但突出了女性的敏锐感触,7个舞者展现同一个人在不同时空下的状态,是以群舞方式完成的另类独舞。《你好,地球》拿爆米花当道具铺满舞台,它不仅调动观众的视觉和听觉,让嗅觉也参与到这个心灵仪式中。
和莱昂聊起NDT选择编舞和作品的思路时,她强调,舞蹈的出发点是身体的运动,身体无穷动是因为身体有话说,舞蹈可以是诗,可以是不直白的倾诉,它必须“有所表达”。舞蹈诞生于运动中,也只能在运动中存活。为此,她提到她最敬仰的编舞皮娜·鲍什,皮娜的那句“我跳舞,因为我悲伤”对莱昂有着启蒙的意义,她渴望自己的编舞有一天能接近皮娜作品的境界。当说到皮娜的去世,莱昂遗憾但也不客气地评论道:“她离开以后,她的舞团失去前进的能力,守着她的旧作品,使用她的名号,但这个团再也不是过去的皮娜舞团,它和她一起死了。”
莱昂的这番评判,在一定程度上,也验证于贝嘉芭蕾舞团。贝嘉去世后,他的团频繁地来,眼见整个舞团的活力一年年地萎缩,今年作为艺术节闭幕演出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生生跳出一股过时的暮气。忍看先锋成传统,未必是贝嘉的作品“老朽”了,真正凄然的,是后生小心翼翼的继承,恰恰很讽刺的是对他的艺术观的背叛,这是被背叛的遗嘱。
现象三 没有绝对的好坏,但我们可以要求更多的选择
●华人编舞沈伟的创作以跨文化、跨领域和极富创意的肢体语言构成独特审美,他未来的发展是开放的,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可能皆会自然地到来。
●对舞蹈剧场而言,也是这样,无论古典或当代,一切皆有可能。
这些年里,林怀民为在内地推广现代舞做了许多基础工作,不负有心人,现在他的云门舞集是上海观众接受度最高的舞团之一。今年秋天云门来演《松烟》,这个作品如他十多年来一贯的创作,特色和缺陷都很明显,好在精致、品相好,但没什么温度,冷感。《松烟》用了约翰·凯奇的音乐,舞蹈和音乐的境界差了一截,凯奇的音乐里充满偶然与混沌,有意外也有杂音,音符顺流而下,反抗秩序和目的。林怀民的编排很仔细地设计了舞蹈动作去应对凯奇音乐里的沉默、噪音和不协调,把不协调变协调了,这一下,反而与编舞所追求的“无起止之迹”的神圣自然,岔开一段距离。
一部作品有长短有得失,再正常不过,可演出结束后社交媒体平台上,出现一边倒的花痴表白,有人直言把林怀民当成“信仰”。林怀民被追捧成“怀民仁波切”,只怕林老师本人未必引以为幸。
云门舞集走后不久,荷兰舞蹈剧场来了,面对媒体和评论界挥霍批发的赞美,驻团编舞莱昂放低姿态说了句大实话:“观众不是非要喜欢我们不可的,有喜欢、有质疑、有反对,各种声音都出现,才是正常的。其实用心创作的、质量控制得很严谨的舞蹈作品,无所谓绝对的好和绝对的差,关键在于,当观众走进剧场,他们能不能有更多的选择。”
眼下最被关注的华人编舞沈伟曾形容他自己一点不叛逆,“因为美的东西太多,学都学不过来。”在舞蹈的剧场里也是这样,有个性、有想法的舞蹈那么多,值得慢慢找,细细看。
洛杉矶舞蹈工坊是个有趣的年轻舞团,营造跨界合作的工作坊氛围,在舞蹈作品中强调视觉、听觉和身体语言的共融。米派德是个很有意思的编舞,在《倒影》这个作品里,他和装置艺术家合作,把爱的箴言像标语一样刷在舞台上,艳丽的色块和舞者素淡的衣服形成对照,带着侵略感的舞美又和轻盈的舞步形成对照,你可以觉得整个作品非常小清新,却不能否认它在轻佻中也有一些机灵的轻盈。
2008年,沈伟参与了北京奥运开幕式舞蹈节目的设计,而长住纽约的他带自己的舞团回国,今年是头一回。今年在上海演出的《声希》和《春之祭》是他十几年前的旧作,能看出他明确的美学追求和创作脉络,《声希》对造型的关注超过“舞”,舞蹈成为另类的实践绘画的手段,在放慢到极致的身体节奏里,用舞蹈完成类似电影长镜头的凝视。《春之祭》滤去汹涌的情绪,死亡和祭典退居其次,让音乐自身的构造与肌理清晰浮现,沈伟在编排中在意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作曲方式,让舞者的运动和音乐的结构方式找到共鸣波段,在流畅的舞步中,他探讨的是身体如何感知空间并转化成具体行动。
慕羽认为,深受跨界艺术滋养的沈伟,他的创作以跨文化、跨领域和极富创意的肢体语言构成独特审美,现在的他正处于一个编舞的黄金时代,未来的发展仍是开放的,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可能皆会自然地到来。对舞蹈剧场而言,也是这样,无论古典或当代,一切皆有可能。
文汇报记者 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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