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小区大门口,知了狂叫,烈日当头。不见一辆的士。这个区,几乎在城郊,本区的士不设叫车电话,据说可以用叫车软件——那是我不懂的。朝几家我记忆中有名的大出租公司打过电话去,十有八九是白打,似乎很少有车愿意被调度到这个角落里来。我不过是要去邮局,走着去太远,地铁不到,而公交车在这里,像是不起什么作用。
就是那时候,五十米外,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冒了出来。他踮着脚尖,伸着脖子,身子前倾,没发话,倒像是在拿身体招手。我明白,他是开黑车的。回国探亲这些天,看到小区门口,总停着那么几辆左顾右盼的车。我正犹豫要不要应承,小伙子已钻回车子。一只蓝色的虫,跌跌撞撞,不管不顾地朝我颠了过来。
妹妹说过:“黑车,你可不能坐!”
而两天前,我和母亲一同外出,也是这样等车的无奈。一位中年男子从一辆黑色奥迪里探出头来。母亲说:“上。”我说:“花衬衣,金项链的,万一是个坏人……”母亲说:“大白天的,我们两个人呢,不怕。”好在不过是起步路程。我有些紧张。母亲大概也是怕的,因为,她一上车就很不自然地急忙表示,我们和老李可是认识的——老李是第一个在这里开黑车的人。这也是大实话,这些年来,我们确实坐过多次老李的车,老李退休了,他儿子家在这小区里。
花衬衣说,和老李一样,自己也是小区里的邻居。花衬衫做过钢材生意,亏了,如今“做挖土车”(在工地开挖土机),工地上没活,就来开黑的。自我介绍:“姓范,范伟的范。”
这就是我全部的打黑车经验了。
眼下这个小伙子,浓眉、大眼、方脸、面色黝黑、开口带笑。汗衫一样的T恤,说不清是黄色还是白色——太旧。不像是坏人,何况,人家的蓝虫子也来了,我就坐了上去。
在一个红灯间隙,小伙子把身份证递给我:“你看看,我的身份证,不怕你见笑,我年纪比你大多了,老啦!” 他说。我笑出声来,不用看,我当然是比他大多了。他给我看身份证,叫我一定记牢他的名字;万一碰上警察,好说,我是他的熟人。
他姓白,有个书卷气的名字。我下意识地念出声来:“1979年6月5日……”
“这不是我生日。”
“什么意思?”
“就是瞎写的。”
“生日怎会瞎写?”
“就是不知道生日到底是哪天,那时地里太忙。忙到后来,我爸妈就记不清了。后来说,大概就是那几天吧。”
“有这样的事!”
“其实我也算知道自己生日的,我和村东头的一个孩子是同一天,我的生日就是那一天!我上午,他晚上——我妈说的。有一年,我跑到那家去问。那家的妈妈说,她也没记清,也是胡乱填了个日子。”
我们在车里笑翻了天。他籍贯安徽滁州。“哦,好地方,醉翁亭!”我说。话音刚落,小白竟字正腔圆地背起《醉翁亭记》来,速度极快,我跟不上。
我夸他古文不错,他说自己最喜欢文史和武术,可惜到底没考上大学,没个专长。在上海打过各类杂工,总算在一所学校做上保安,挺满意;不承想,那里的保安工作半年前外包给了保安公司,他被解聘。于是开起了黑车。但他庆幸自己来了上海:“否则,呆在老家,就真是一事无成了。”他说。
后来我和妹妹说起这个背《醉翁亭记》速度之快让我汗颜的黑车司机。“哦,是不是个一看就是乡下男孩的?”妹妹说,她在党校碰见过小白,他从前正是在那里做保安的。小白在附近租了小屋,妻子、女儿都在上海。
这样说开后,小白口口声声喊我大姐。我用了几次他的车。老李和“范伟”看见了,都一针见血地“忠告”我:小白的车你也坐!那么破,还是没空调的!
这个指控,小白是不承认的。我提过空调的事,我这么问:“今天蛮热,你这车,空调是不是没有啊?”小白说:“不是没有,是不大灵,制冷效果不算最好,可是,也闷不着你。”我还觉得车一直在颠,这个,小白也不爱听,他没有一套说辞了,光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不颠!”他很爱惜自己那辆破破的小车。有一回,开到一条小河边,趁着等人那一小会儿,他已下了河,抹了把自己的脸,然后,弄湿了一条毛巾,回到车内这里擦,那里揩。虽然,在我看来,到处斑斑点点的车里头,揩是揩不出清爽样子的。
那么,我为何还是坐小白的车呢?
除了叫车难,最关键是不受气。不必担心绕路,更不必因为是起步费的短距离,或是南北高架堵车,听某些司机骂骂咧咧——好像,是我让他们倒了大霉。而小白也比其他黑车司机更朴实、守信。说好了的事,不会因为突然接了别的电 话,觉得生意更划算,就找出种种借口不来,让人空等。虽然,小白是一定要让我知道的:大姐,因为你,刚才有人叫我去杨浦的,我没去,我答应你了嘛。
小白也生我的气,嚷嚷着,我去机场不叫他,去外地也不叫他。可按说那怨不得我,他的车压根就没后盖箱,行李也放不下呀。但小白认为,挤一挤总是有办法 的。我妹妹更担心小白那辆老爷车不但颠,最要命的是,看起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抛锚——这个理由,我摆在肚子里,没敢和小白提的;他肯定受不了别人这么说 他的车。嚷嚷归嚷嚷,小白总热乎乎地喊我大姐,说:“大姐,你可回来啦!”虽然,我极少被人称为大姐,我也真不喜欢这称呼,但小白是热情的,我喜欢这种热情。
所以,我这次从外地一回沪,随口就说,待会儿叫小白送我去易买得。“小白啊,哎呀,他去不了了,他的车没了。”妹妹告诉我:“那天他喊,他倒了大霉啦!”
他同往常一样,载了一个小区住民,没开出百米,便被警察拦下。小区住民是坐过几次小白的车的,一个男人,没帮小白圆场,相反诡异地笑了笑。警察捕捉到这个笑,再次地问,“你认识司机吗?”男人说:“啊,他总在小区门口的。”
如此这般,车被拉走。小白没了挣钱的工具,回滁州老家去了。
几天后,我站在小区门口。看见不远处一辆蓝色小车,和小白的真像。我不由得冲那里走上几步。一个和小白一模一样的人从里头冒了出来。
“哎呀,真是小白嘛!你怎么在这里!”
小白已从老家回来了,车也领了回来,罚款一万元。
“没告诉你父母吧?”
“不说,说了爹娘肯定是要心疼的,一万块,能买好多粮食呢!”
小白嘴上说没事,脸上并没有笑容。以前,他总是给人嘴巴不会完全合拢的印象。这天,载我这一趟,小白又不过是开个起步费。回程中,有辆车朝他揿喇叭。小白摇下车窗,旁边车道上,是一辆雪亮的别克,三个穿着笔挺的小伙子,板寸头,嬉皮笑脸的。
驾驶副座上的一个,掂了掂下巴,喊:“车回来啦!”
小白:“回来了。”
“多少?”
“一万。”
别克随即加大油门,呼啸着把小白的老爷车甩远了。小白告诉我,那帮人也是开黑车的。我问:“看来是你自己在小区门口,把这事说给大家听了?”小白不响。
再一天,我刚跑到小区门口,就被黑车司机老李拦截。我看见小白和他的车就在十步之外,心下有些歉意,可老李年纪大,回不过老李的面子。贼一样,我赶紧躲进老李的桑塔纳。我和老李说起小白的“不幸”:“小白,一个夏天是白做了。”老李说:“你不能坐他的车了,他现在没驾照,是无证驾驶,他的小孩也不能在上海读书了,他上黑名单啦。”老李还说:“他那个穿着,一看就是个开黑车的。车也太破,都叫不出个牌子,一看就是辆黑车。”
几天后,我就离开上海回瑞典了。眼前总抹不开小白的影子。那天,他并没像往常那样大声叫我,而似乎扭捏起来。他当然是有过扭捏的姿态的,比如我每次付车费,他总开心又扭捏地 说:“不好意思啊,大姐,又收钱了。”扭捏里多的是客套和自尊吧。而那天的扭捏完全不同,好像小白不那么确定,不确定自己作为黑车司机的身份。和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前倾着身体,招呼生意不同,他把脸对着车窗,以一种没完全展开的姿势站在那里,背对着人和马路。
可小白还是非常肯定地,一定要站在那里。他就不怕用一万块好不容易赎回的车完全给没收了吗?他的早已就学的女儿如今可有麻烦?他肯定是需要收入的,怎么能找到别的合法挣钱门道呢?
记得小白说过,他帮一家卡拉OK房运货,一月一次,干一天,四百块。是把饮料之类的货物取来,扛到四楼。那是他有大收入的开心日子。而他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回乡,和老父一起喝酒。他的目标是在家乡买上房子,从此搬回去。“我们家乡是有河的,像这样的热天,就可以下河扎个猛子了。”——在闷热的车流里,他这么说过。
王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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