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韵－9》是吴大羽先生晚年抽象绘画的代表之作。画面以蓝调子为主，设色浓郁，对比鲜明，动感强烈。花的形象或隐或现，统统卷入了音响的节律之中，正如吴大羽所说的：“飞光嚼采韵”。和他这个时期的大多数其它作品一样，画幅上没有签名及日期，其创作心态已经完全超越外在的形式，完全沉浸在艺术本体的表现之中。

1980年代中期，周长江推出了他的“互补系列”，并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次第展开。在他的创作里，“互补”是对东方哲学，尤其是道家哲学思想的高度概括，天与地、阴与阳、昼与夜、黑与白、男与女……都存在于对立统一的矛盾关系之中，并在此消彼长、周而复始的循环中相互依存。从具体的视觉形式来看，“互补”的观念体现于造型、色彩、笔触、肌理、媒介和文化符号等载体之上。

　　●抽象艺术的形式语言和审美品格，正是被高度物质化的现代城市所需要的。它能使人们摆脱狭隘的日常方式，唤起对纯粹艺术的审美感受，以一种鲜活的艺术方式来对被异化的城市现实生活作出反应并进行观照。

　　●既充满江南文化意蕴、又具有“形而上”美学品格的抽象艺术，正可作为上海城市文化一个醒目的符号。一代代艺术家们不断丰富着抽象艺术的海派精神特质，表达了对于城市文化建树的重新思考。

　　抽象艺术，是以反描摹客观物象作为主要目标的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它将对于艺术形式的探索推向了一个极致。从某种程度来说，抽象艺术有着比具象艺术更自由、更广阔的表现空间，因为它不是从一个自然片段，而是从一个整体去认识自然，把对自然的感受积累起来，探讨视觉形式与情感之间的关系，从中归纳出它的内在构造，表现出画家心灵活动的轨迹，传达出“形而上”的精神感受，达到一种带有哲学或美学意味的“感觉”境界。这种形式语言和审美品格，正是被高度物质化的现代城市所需要的。它在现代工业化社会中能使人们摆脱狭隘的日常方式，唤起对纯粹艺术的审美感受，以一种鲜活的艺术的方式来对被异化的城市现实生活作出反应并进行观照，因此存在着一种“文化的合理性”。

　　上海自1843年开埠以来，在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一直是中西文化交汇、碰撞、融合的中心和西方各种艺术思潮进入中国的通道。在上海，诞生了中国的油画艺术，也是抽象艺术的发祥地，这应该是上海近代历史文化发展逻辑的必然结果。不仅因为这里有一大批具有宽广文化视野的艺术家殚精竭虑的探索追求，更因为西方艺术能与上海城市文化性格相契合，在这里有它滋生繁衍的土壤和气候。

　　将抽象艺术置于上海城市的近代历史坐标系中进行观照，可以清晰地看到二者之间的紧密关联。上海这座国际性的大都市，向来以开风气之先而著称于世。上世纪初西方的现代主义艺术运动勃兴之时，在当时的中国，也只有上海能够顺应世界潮流引进西方艺术，融入本土文化，从而在中国诞生新的艺术样式，开创一个全新的艺术天地。是上海，为西方的艺术形态和艺术观念的涌入提供了通畅的渠道;也是上海，最能体现出中国传统艺术期待发生急剧变革的急迫性。上海生就一幅强健的肠胃，能消化吸纳各种西方艺术的滋养;而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标志的汹涌澎湃的新思潮，又为艺术变革增添了内在的活力。由此可见，包括抽象艺术在内的西方现代艺术，迟早要走入上海艺术的现代化进程之中。世界选择了上海，上海接纳了西方。这是上海的城市文化性格所使然。

　　且不说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等现代派艺术对上海油画艺术的直接影响，即以纯粹意义上的抽象主义艺术而言，它的艺术形式和艺术观念，都对上海油画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还是在上世纪30年代初，一批血气方刚的先锋派画家就在上海成立了“决澜社”，开启了中国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先河。在《决澜社宣言》中他们宣称：“我们承认绘画决不是自然的模仿，也不是死板的形骸的重复，我们要用全生命来赤裸裸地表现我们泼辣的精神……20世纪的中国艺坛，也应当现出一种新兴的气象了。让我们起来吧!用了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宣言》在上海，在中国美术界，第一次发出现代主义艺术的呐喊，中国油画也由此进入“上海时代”。决澜社的主将倪贻德在评价另一位决澜社干将庞薰琹时说：“庞薰琹的作风，并没有一定的倾向，却显出各式各样的面目。从平涂的到线条的，从写实的到装饰的，从变形的到抽象的……许多现代巴黎流行的画派，他似乎都在作新的尝试。”其实，这也是当时上海大多数现代派艺术家所走的道路。他们艺术风格的变迁历程，是将历时的西方艺术样式，匆匆地“与时俱进”地演绎一遍。他们的共同特征，更多的表现在观念、价值取向和艺术作风上，即开放豁达，兼容并蓄，灵活多变，不拘泥于传统，不墨守成规，敢于“拿来”，敢于创新。而这正是上海城市文化性格的精神核心，也是这股以上海为策源地的强劲的现代艺术潮流的文化择取的起点。

　　如果将历史视野投向更遥远的时代，上海城市的文化性格有着更为渊远流长的历史轨迹可循。被认为是海上画派精神领袖的明代松江华亭大画家董其昌，在距今400多年前，提出了按宗旨意趣和审美理想，将自唐代以来的中国画分为南北两宗的论述。即风骨奇峭的山水画是为北宗，而虚和萧散的山水画是为南宗。事实上，所谓的南北宗，也是文人画(南宗)与院体画(北宗)的一种划分。文人画追求淡泊平和、从容简远的老庄意境，抒发性灵，表现自我，推崇稚拙古朴的自然真趣和放逸清奇的文人情怀，正是近代海上画派和现当代上海抽象艺术所接续的历史“文脉”。

　　由此可见，上海的文化传统发展到近现代乃至当代，就西方文化之外的本土文化而言，其本体则是以江浙为代表的江南文化。这种江南文化既有鲜明的理性主义成分，又有浪漫温情、柔婉和顺、精致细腻的审美意趣，它们为上海城市文化铺上了第一层底色，并且进而与西方文化产生回应并共同组成海派文化中多元开放的文化传统，成为上海这座移民城市的文化资源，也使上海获得包括抽象艺术在内的现代艺术发展所必需的容量和张力。而上海这种中西结合的海派文化的精神特质，又与抽象艺术所追求的永恒、纯粹和绝对的艺术精神一脉相承，具有深层而必然的内在联系。作为城市文化的空间特征，它既然是由一定的地域文化哺育的，就有可能在一种主动的、富有特色的文化建设中，成为地域文化的标识，对上海这样一座始终保持鲜活生命力的城市尤其如此。从这个意义来说，既充满江南文化意蕴、又具有“形而上”美学品格的抽象艺术，正可作为上海城市文化一个醒目的符号。

　　“文化”或许是当今社会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如果从文化人类学的意义上来诠释，“文化”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群体的行为模式和生活方式。上海的抽象艺术是一个具有文化意义的群体现象，抽象艺术家是一个因目标的一致而自然形成的群体，一个由许多各具艺术特质和风格的足足由几代艺术家共同汇聚成的“合力”，他们在抽象艺术这面大旗下聚集，内心涌动着寻求崭新艺术语言的文化理想，表现出不可遏的艺术感受和强烈的创作冲动。吴大羽，作为中国第一代油画先驱，是中国抽象艺术的开拓者，在上海抽象艺术运动中，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他说：抽象艺术的“势象之美，冰清月洁，会有不具形质的重感，以诸建筑的体势而抽象之，又像乐曲传影到眼前，荡漾着无音响的韵致类乎舞蹈美的留其姿于静止，似佳句而不予其文字，他具有各种艺术门面的仿佛……”他的这番话，生动地道出了抽象艺术美学品格的深邃内涵，而他卓有建树的抽象艺术创作实践，更对中国抽象艺术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

　　在吴大羽的身后，紧跟着一大批忠诚的艺术追随者，即使在政治运动频仍、抽象艺术处于边缘化的低潮时期，也惟独在上海，独立潜行着他们这样一批甘于寂寞、不事张扬的抽象艺术家。在进入新时期后，他们理所当然成为上海抽象艺术坚实的基本力量。他们把抽象艺术作为城市文化精神的一部分，因此在艺术探索中也显示出一种“文化气”，带有理性色彩的文化建构意识。他们把自己的艺术创作深深扎根在上海这片文化厚土中，而一旦气候成熟，就注定会破土而出，在新的文化背景下“卷土重来”。在这其中，较早的有张功悫、陈创洛和缪鹏飞等;其后跟进的则有周长江、陈箴、余友涵、李山、张健君和仇德树等。在改革开放初期全国范围内掀起“85美术新潮”之际，当许多前卫艺术家正迫不及待到做着半个多世纪前“决澜社”早已践行过的从西方引进现代主义艺术时，上海的艺术家却显得格外淡定和从容不迫。他们以自己早已形成的艺术底蕴和文化积累，最早启动了新一轮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进程，迅速进入时代所赋予的宽松自由、多元并举的创作语境，在不长的时间，确立了上海作为中国抽象艺术“半壁江山”的地位，形成了富有海派艺术精神特质的文化景观。

　　进入新世纪后活跃在上海画坛的，是由丁乙、李磊、陈墙、曲丰国、秦一峰、王天德、申凡、王远、黄渊青、许德民、潘微等为数众多的年轻艺术家组成的第三代抽象艺术群体。在他们肩上，或许承载着更为沉重的文化使命。置身于像上海这样高度现代化的城市中的人们，充满着浮躁和焦虑的生命体验。他们需要表达，需要倾诉，需要一个自由的精神空间来消解和克服内心的焦躁不安。于是，抽象艺术在让人们获得一种审美愉悦的新鲜感的同时，也营造了一个提供精神慰藉的幻象世界，拓展已显得日益逼仄的精神空间。在抽象艺术扑朔迷离的艺术语境中，人们见证了歧义的力量。在这种艺术形式转换的契机中，不仅没有消解文化内容和意义，反而表达了对于城市文化建树的重新思考，并且借助这种抽象的言说方式，在形式语言的张力中获得文化意义上的深度。

　　在有着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地舆版图上，上海还是个年轻的城市，因此显得轻盈而富有活力，一切艺术风格和样式都是平等的、被允许的，抽象艺术因此得以诞生于斯、成长于斯，并且不断获得发展。现代性在其发展过程中造就的工具理性世界，并不是现代性的全部。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与之抗衡的文化力量，一种由文化合理性和文化可能性及其价值领域的分化带来的力量，正是这种“抗衡”，使现代性所需要的“和谐”得以实现。而抽象艺术以及在它的语言形式后面所潜藏的价值意义，就是这样一种抗衡的文化力量。仅此一端也足以说明，在上海城市文化精神支撑下的抽象艺术，还将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进一步显现出它的重要作用。

　　文/龚云表(作者为著名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