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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亚扁的手温热,无力。她正躺在海南省陵水县本号镇卫生院的病床上输液。最近气管炎发作,87岁的她隔天就得吊一上午的盐水。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陈亚扁痛苦地闭着双眼,一只手卡在喉咙上,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下次来,就见不到我了。”她断断续续地对本报记者说。
尽管不希望听到这句“耸听危言”,但事实是,无论在山西、广西还是海南,这句话正是采访中老太太们讲得最多的一句话。
年迈、一身伤病、缺乏经济保障、生活在贫困地区,这是中国境内大多数“慰安妇”幸存者的生存现状。
年老体弱,窘迫的现状
“尘埃无足轻重,所以无人留意。”以“慰安妇”制度幸存者为题材的纪录电影导演郭柯感慨。
曾是农事好手的何玉珍,91岁时被家人劝离了田地。最先发现何玉珍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是儿媳冯秀珍。她发现婆婆几次煮饭不放水,还用刀砍果树,便不再让她干活了。每月几十元的低保,加上“看天吃饭”的庄稼收成,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好。冯秀珍说,不管怎样,她都会一直负责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尽管他们全家与何玉珍其实并无血缘关系。1946年,何玉珍改嫁到了3公里外的广西省桂林市荔浦县新坪镇广福村,嫁给一户姓龙的人家。由于曾被日军抓去充当行军部队的“慰安妇”近两年,备受折磨的何玉珍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龙家便将她小叔的儿子过继给她。
农村不兴吃药,仅仅过了两年,今年93岁的何玉珍意识已经全然模糊。大小便失禁,谁跟她讲话都没反应,给她剥了皮的香蕉却被她塞到了拖鞋里,她嘴里总是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是由于病痛还是想要倾诉。昏暗的房内,瘦小的何玉珍躺着,床还空出四分之三。床的里侧竟有个鸡窝,一只母鸡就在这孵蛋。
有村民看到何玉珍的样子,叹息说不知她能不能熬过这个夏天。
这让人想起中国电影人郭柯去年摄制的纪录电影《三十二》。郭柯说,在他开始拍这部以中国“慰安妇”幸存者为主题的影片时,全国公开且愿接受采访的幸存者人数是32个,等他完成制作时,只剩下23个(另有2位不愿接受媒体采访),消逝的速度令人猝不及防。
“这是一段疼痛的历史,每个中国人心知肚明。”郭柯说,尽管困难重重,但他还是想坚持做“有责任感”的纪录片。上月底,他借款带着24个人的摄制组开始拍摄这个系列的第二部《二十二》。
从23到22,离世的正是4月在山西安眠的87岁大娘李秀梅。对于这位赴日抗诉斗士的逝去,与媒体曾经争相报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当地的轻如鸿毛。她的葬礼上,甚至没有村委会的任何人出席。中国“慰安妇”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的到来,让李秀梅家人感到欣慰——在他们看来,苏智良是这一领域最高级别的“领导”了。
也许正如郭柯对这个群体的感慨:“尘埃无足轻重,所以无人留意。”有些老太太走了,当地政府还全然不知。
根据新闻报道,在海南省临高县皇桐镇有一位叫王玉开的幸存者。可惜,镇政府的值班人员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好不容易才找到王玉开的家庭住址。寻到村里,村民们却说,王玉开在今年年初就过世了。
提起村里的“慰安妇”幸存者,有人指着不远处一间破败不堪的房子说:“那里还有个独居的阿婆,叫符桂英。”
守刀入眠,挥不去的心魔
多次探望海南“慰安妇”制度幸存者的日本留学生米田麻衣发现,那么多年过去了,老人家提到“日本”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会流露出恐惧的眼神,有时还会落泪。
在符桂英的床头,挂着件锈迹斑斑的物什,定睛细看,竟是一把刀!
这两年常来探望符桂英的日本留学生米田麻衣说,她曾在阿婆家睡过几晚,她发现阿婆每晚都要看到这把刀才能睡着,但还是常常被噩梦惊醒,有时头痛到无法入眠。
符桂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陷在了魔窟里。从1941年7月到1945年日本投降,她一次次被汉奸诱骗或强迫送到日本军部,白天给日本人挑水、做饭、洗衣、干工事,晚上还要遭受鬼子们的奸淫,几度生命垂危,一生无儿无女。
“很多阿婆都有心病,她们总是怕半夜三更被什么人,或者鬼抓去。”米田麻衣说,在她探望过的几位海南幸存者中,要“守刀入眠”绝不止符桂英。
与符桂英同在临高县的林爱兰,住在南宝镇养老院里。睡觉的时候,她一定要把木椅放在床头边。椅子的高度略比床高一些,这让林爱兰安心,因为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抽出绑在座位下的刀。
林爱兰今年89岁,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原海南抗日游击独立队队员,曾直接受命于后来的“新中国开国少将”马白山,2005年获赠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在1941年的一场游击战中,林爱兰不幸被捕。日本军官垂涎于她的美色,却被性格刚毅的林爱兰嗤之以鼻。暴怒的日本兵把她打得半死,又将她关进慰安所。此后,她常常是被吊起来毒打后,再遭受性虐待。她的右大腿被日本兵生生打断,导致她余生都得坐在木椅上行走。
前几年,有好心人向当地政府反映,希望能让终身未嫁的林爱兰安享晚年。养老院院长梁朝胜说,尽管临高县是省级贫困县,但县民政局还是让她免费住进了养老院,并每月拨款450元作为她的膳食费和生活费。
苏智良说,多年前曾有人提议,中国对“慰安妇”幸存者的安置方案可以效仿韩国,即通过政府和民间一起努力,建立一座养老院集中供养她们。但专家讨论后认为实际操作难度较大,除了老人们的地域文化差异巨大、子女们意见不合之外,还因为许多老人已经出现了精神失常的情况。
最近,米田麻衣又抽空去探望了海南省保亭县的邓玉民,她是受害幸存者中唯一的苗族。到了晚上,邓玉民照例说“天晚了,没车了,麻衣就住这儿吧”。麻衣知道,“阿婆不敢一个人睡,她怕鬼”。邓玉民只会说苗语,她跟麻衣聊天的时候,麻衣只能听懂“日本”二字。她发现那么多年过去了,老人家提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会流露出恐惧的眼神,有时还会落泪。
平时,邓玉民和外孙女蒋丽美一家住在老屋里。蒋丽美说,晚上睡觉时,外婆上厕所要喊,做噩梦也会喊,自己每晚要起床三四次照顾她。
观念落后,后代的困境
“慰安妇”制度幸存者黄有良的儿子胡亚前一直对外人来访很纠结:“我总感觉这样对我们家不好,但又不好拒绝。”
邓玉民的女儿蔡桂兰说,母亲被抓作“慰安妇”的经历全村人都知道,但村里人并没有因此歧视老人。89岁的母亲是村里最年长的,村民们都乐意帮她干农活,这几年胃病和关节炎发作的时候,也会有人送她去看病。
苗寨的民风淳朴令胡亚前羡慕。胡亚前是海南省陵水县英州镇母爸村87岁受害幸存者黄有良的大儿子,从他记事起,就知道母亲的另一个称呼——“日本娘”,那是一些村民恶毒攻击她“给日本人睡觉的”。
如今,母爸村村口竖着“革命老区”的红旗状指示牌,用以纪念这片黎族聚居的山区曾是中共琼崖游击队的活动地带。在70多年前,为了消灭游击队,日军的魔爪伸向了黎寨。黄有良先被日本军官奸污,后来又被关进了慰安所。她想过逃跑,但亲眼看到一个又被抓回来的女孩遭毒打致死,便只能任由日军蹂躏,最后是大哥设计将她救了出来。
由于村里人知道黄有良的过去,即使她长得再美,也只能嫁给一个得过麻风病的男人。丈夫常常动不动就打骂她,比如他想当干部,孩子要入团入党,却都因黄有良这段“众人皆知的丑事”给搅黄了。胡亚前记得,他小时候跟人吵架,长大了干活做事稍有不慎,就会被人骂,“每次都拿我母亲的事出来说”。
对此,中华海外联谊会理事林伯耀认为:“这说明我们乡村不少人的思想观念还是太落后。这根本不是她们的错,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造成的。”他听说曾有几名“慰安妇”幸存者结伴去找当地政府,结果却被某个工作人员骂为“中国的耻辱”。几个老太太哭着走了,此后不管学者们怎样努力寻找,她们都再没露面。
苏智良坦言,包括2位不愿接受媒体采访的老人在内,现在公开被强征为“慰安妇”经历的共24名老太太,但根据当年约20万左右的“慰安妇”中国受害者总人数,“幸存者的数量应该远大于这个数目,只是很多人迫于社会压力不敢站出来。”
长期关注“慰安妇”问题的旅日中国电视人朱弘认为,现在公开的这些“慰安妇”幸存者,“丈夫过世的比丈夫在世的多,领养子女的比生育子女的多”。就像冯秀珍从外人口中得知何玉珍的过去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很幸运,还有个老妈妈在。”何玉珍的孙子也认为:“公开没有错,应该让后人知道这段历史。”
相较之下,胡亚前无法这样淡然。自从母亲两次去日本上诉后,家里每年都会迎来几批“外面的客人”。这些律师、记者、志愿者,很少会像本报记者一样不追问老人的过去。尽管他们都会给母亲送来生活用品和钱,但胡亚前还是很纠结:“我总感觉这样对我们家不好,但又不好拒绝。”特别是母亲两次败诉以后,他不想让母亲一次次回忆悲惨过往,也不希望客人的每次来访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是你的母亲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说时,胡亚前抬头望着屋檐,眼里满是泪水。
口述资助,民间的“抢救”
“这几年捐款的人多起来,终于不是赤字了。”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说。
在胡亚前看来,母亲反复讲过去的事根本没有必要,尤其是2000年就已经有学者——苏智良和夫人陈丽菲一起来做过专业的口述实录了。
从1992年开始,苏智良不仅查阅了大量日伪档案、日本老兵回忆录、战时报刊等,为了采集证人证言还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同为上海师范大学教授的妻子陈丽菲加入了进来:“毕竟女人问女人,有些事更好开口些。”下个月,他们将再赴山西补充整理8名“慰安妇”幸存者的口述实录。“我们一般弄清老人受害事实后,就不再追问细节了。对她们来说,每一次回忆都非常痛苦。”苏智良说。
在苏智良的办公室里,除了记录幸存者口述的一大柜子资料,还有好几本厚厚的记账本,那是他为幸存者们募集的善款记录。从2000年开始,他以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的名义援助幸存者,每月100元,从2005年起提高到了200元。“这几年捐款的人多起来,终于不是赤字了。”苏智良说,近年来日本方面的捐助基本没有了。他记得曾有个日本政府的“亚洲女性国民基金”号称愿意援助这些中国的幸存者,但领这笔基金的前提是必须签字承诺不再在“慰安妇”问题上纠缠日本政府。“生活不能改善没有关系,但我们已经七老八十了,不能为了一点钱,还要看日本政府的脸色。”一位受害者对苏智良说,于是中国受害幸存者集体放弃了这笔钱。另外,日本法院借口1972年的《中日联合声明》中国政府放弃国家战争索赔,对日索赔全部败诉。苏智良说,除了民间资助,他更希望中国政府能发起国家层面的专项慰问援助资金。
除了苏智良,被誉为“中国‘慰安妇’问题民间研究第一人”的山西省乡村教师张双兵也为这些老人们奔走。30余年来,他先后多次到山西太原、盂县、阳曲、武乡等地调查,走访了120多位受害人、300位“慰安妇”问题相关联系人,由他记录、整理的《炮楼里的女人》一书,披露了70年前发生在黄土高坡上的人间惨剧。
在海南,澄迈县文联主席黄大强也许是当地政府官员中,最了解幸存者现状的。他曾多次陪同记者、学者、作家去村里探访幸存者,“几户人家都比较穷,身世也很惨”。澄迈是世界长寿之乡,多的是长寿秘诀、治病秘方,黄大强在采风时就记下来,探望老人时帮她们“对症下药”。作为县政协委员,黄大强还熟悉政策,最近他计划为县里最后的三位幸存者李美金、符美菊、王志凤,以“特殊群体”为名申请生活补助金。
海南保亭县金江农场南茂区养殖场职工陈厚志,是从已经过世的前辈张应勇手中,接过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调查员工作的。从1996年开始,他跟着张应勇走家串户,发现了好几名幸存者,也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去年,他还获得了第四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
陈厚志今年已年逾五十。他说,现在最担心的是“后继无人”。对于这项报酬微乎其微,又必须从早干到晚的民间调查员工作,他努力培养过“接棒者”,但最久的跟了他两三年还是放弃了,最短的一天就跑路了。“走的时候,他骂我是‘傻瓜’,我多希望还能再找到这样的‘傻瓜’……”
“这个工作要坚持真的很难。”在海南从事旅游业的王中山说,他在1997年前后曾与作为黎语翻译的张应勇搭档,多次为前来考察“慰安妇”幸存者现状的日本律师担当翻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知道了这些老人曾被日军日夜强奸、性虐直至昏迷,被害得浑身是血,从此落下残疾。如果不服从,她们就会遭受棍棒皮鞭的猛抽猛打,有的头被劈开,有的腿被皮靴踢断,有的不幸怀了孩子,甚至会被活体取婴……熬到战争结束后的少数幸存者,也是病魔缠身。“到后来我实在不敢再去了,那已经不是创伤了,是一种像心绞痛一样的痛。”
王中山说,最让他难过的是,“常常是回来没几天,就听说那老人家走了。”
文汇报记者 郭一江 单颖文 (部分资料、照片由上海师范大学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提供,特别鸣谢中心主任苏智良及陈丽菲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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