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马航MH370航班失联的第60天。这几天,乘客家属陆续来到北京回龙观医院,在医院专设的马航家属心理门诊接受心理疏导。
待在北京丽都酒店的这两个月里,失联航班乘客的亲属在等待中备受煎熬。他们面对扑朔迷离的说法、自相矛盾的信息和仍无结论的搜救,心情在希望和失望中跌宕,所承受的痛苦,外人难以想象。酒店的多功能厅,本是为了让家属获取信息、互相抚慰,但一度成为坏情绪积聚的“火药桶”,愤怒和怨气不断在此积压、蔓延。
由北京回龙观医院派出的一支心理救援专家团队来到了家属们身边。被称为“马航失联心理应急保障工作组”的这支团队,并非第一次参与灾后心理救援。自2003年起,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非典”、汶川地震、青海玉树地震、青岛爆燃事故等重特大灾害的现场,对受害者开展心理救援。
灾难过后,最脆弱的是人心,而心理救援则是将人的感受置于灾后救援的核心位置。两个月来,心理专家陪伴家属们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也被他们称为“最希望看到的人”。在这个史上前所未有、一波三折的灾难事件中,心理救援者在怎样行动着?他们的行动又起到了哪些作用?
3月24日,丽都酒店看上去和前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下午5点,马来西亚交通部举行了例行发布会,宣称澳大利亚发现了两个疑似物体——类似的消息已经出现过多次,因此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一切如常,直到当晚9点多,在丽都酒店焦灼等待了半个多月的家属接到信息称,马航将召开紧急会议,公布MH370失联事件的最新进展。
不祥的预感使王健立刻起身,打开药箱,取出抗焦虑的药片往兜里揣,转身又拧开了两瓶矿泉水的瓶盖。随后,他环顾四周,心情如临大敌,“就像等着一波海啸”。
当晚10点,马方宣布,MH370客机已在南印度洋“终结”。“海啸”如期而至,家属们悲伤欲绝、放声痛哭,还有人当场晕厥。身穿白大褂的王健,此时在人群中快速行动起来,他来到一个又一个家属面前,蹲下,塞药,喂水,直到对方情绪平稳。那一晚,他彻夜未眠。
最艰难的行动
航班失联第一天,王健在救援日志里写道:这可能是最艰难的一次心理救援行动。3月8日,周六,中午11点半,王健接到一条短信,来自北京回龙观医院医务科,内容很简单:“速回医院,准备去机场。”
他对这样的短信已经习以为常。作为回龙观医院心理危机干预小组的成员,每当有重大灾难发生时,王健都要放下手头一切工作,直奔现场开展心理救援。从接到通知到出发,留给他做准备的时间往往只有半天。在这半天里,他会回趟家和家人简短告别,再回医院拿上急救背包——里面除了急救药品,更多的是毛毯、防寒服、应急灯、雨靴等在户外工作时的必需装备。
那时,正准备按惯例回家的王健,突然想起上午看到的一条新闻,心里咯噔一下:“不是跟那架飞机失联有关吧?”他立即打了个电话:“你让我去机场干嘛?是坐飞机走还是在机场工作?”
“飞机失联,在现场抚慰家属。”医院的回答验证了他的猜测。
“反正不用离开北京。”王健对电话里说,“那我不回家了,也不来医院了,现在就坐地铁去现场,越快越好。”
一个多小时后,王健抵达首都机场,这打破了他历次开展心理救援工作的纪录——“要快。心理救援的介入越快,效果越好。”
此时聚集在机场的,多是前来接机的家属。在查找信息的过程中,他也从守候在现场的同事那里接到了第一个任务:将家属疏散至丽都酒店。
“我赶到机场时,人已经不多了。到了那天下午2点,家属彻底疏散完毕,我立即掉头前往丽都酒店。真正的战役开始了。”王健说。他走得匆忙,没有带白大褂,就向现场的120急救队借了一件黄马甲穿上。
但王健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役是如此历时漫长,此后十多天,他都没有回过家。
抵达丽都酒店时,气氛是极端压抑的。酒店辟出了一个小厅作为家属作息区,除了上百名家属,还不时有工作人员、志愿者和医生穿行其中。在这个拥挤不堪、空气污浊的小厅里,一直回荡着嗡嗡的低声讨论,偶有一两声啜泣打破滞重的空气,突然有人放大声音喊:“全是航空公司的错,他们到现在还不肯给个明确消息。”
这就是灾难过后的“惊吓期”,每个人的心理状态各不相同:有些人痛苦且自责,有些人很愤怒,并试图将灾难的原因转移给外界,还有一部分人情绪崩溃,大喊大叫,发脾气。
茫然、哀伤和愤怒搅和在一起,在这样的现场,王健似乎无事可做:“我不可能坐到一个家属边上说,我是心理医生,是来帮你疏导情绪的。他们正烦着呢。”正在这时,一个家属看到他身上的黄马甲,犹犹豫豫地叫住了他:“你是医生吗?我家里人心脏不好,能给我一瓶硝酸甘油吗?”
“行,没问题,我给你找。”王健说。他的另外几个同事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巡视、溜达、传达信息、端药递水。穿在他们身上的醒目的黄马甲,在那几天里给了家属足够的心理安全感。
“MH370失联事件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个巨大的挑战。”那天晚上,王健在救援日志里这么写,“它可能会成为我们最艰难的一次心理救援行动。”
过山车般的心情
得知是“劫机”,家属们从未那么高兴过:“不就是被索马里海盗给劫持了吗?如果要赎金,咱们所有人凑一凑,还怕不能把人给赎回来?”
陪伴进行了两三天后,王健和他同事们的工作渐渐有了转机,在不断巡视的过程中,他们赢得了家属的信任。越来越多人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心理援助。
随着失联的时间越来越长,家属的希望也越来越弱。希望破灭,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哀伤和无助,他们来咨询时,最常问的问题是:“我该怎么办?”
在心理学上,“知、情、意、行”指的是认知、情感、意志和行为,王健在和家属的沟通中,也从这四个层面去观察他们:“家属出现一些坏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要警惕的是,他们会不会因此出现不恰当行为。”
好几天来,他一直在注意一个年轻人。和三五成群、结伴前来的家属不同,小伙子是独自来到丽都酒店的,他的生活与心理均无依靠,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王健感觉,这样发展下去可能会导致抑郁症,他决定主动去房间里看望这个小伙子。
“敲开门,他抬头看我时,我看到了一双极度悲伤的眼睛。”王健说。年轻人告诉他:“我母亲就在这架飞机上,她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为什么这件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处理我母亲的后事?我该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
王健告诉他:“困在房间里,无助于事情的处理。你现在应该去联系家里的亲戚,去寻求政府和律师的帮助,尽快考虑下一步的赔偿事宜……”他给予了年轻人一些类似的具体建议,并与他约定了下一次做心理咨询的时间。
“首先是共情,你要让他感觉,自己能够体会他的悲伤。其次,不要说大而无当的话,要为对方的生活提供一些具体的指导,比如,和他共同制定一张时间表。”王健说。此后,年轻人按照他的说法,每做成一件事,情感上就获得了正向的回馈,就这样渐渐从极端失意的状态中缓过来了。他形容说,自己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恢复:“如果我能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那我也应该能处理好今后更难预料的生活。”
到了3月15日,事件又发生了转机,马方宣布,MH370不排除被“人为劫机”。那一刻,马来西亚总理的发布会让家属“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这就是这场空难的诡异之处,它与过去的一切负性事件都不同。”王健说,“灾难的特点,本来是突然发生、迅速结束;但这一次,它的发展如此漫长曲折,各种真假难辨的信息混杂在一起,正如家属所说,心情大起大落,就如过山车。”
家属们的高兴,却使王健心情沉重。那天在酒店吃饭,坐在他隔壁的一桌人兴高采烈,甚至开始想象起“劫机”的细节:“不就是被索马里海盗给劫持了吗?如果要赎金,咱们所有人凑一凑,还怕不能把人给赎回来?”
“这话听在耳朵里,挺可笑的,但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王健说,“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幻想。从3月15日起,我就一直在做准备。”
9天后,马来西亚总理宣布,飞机“终结”。早有准备的王健和他的同事迅速采取行动,稳定了一部分情绪崩溃的家属。
“当时我心里想,哦,大家终于要面对这个事实了。”王健说,“心理急救的工作可能渐渐要落到尾声了。而下一步工作的重点,将是心理治疗。”
重生的希望
人们常常陷入的误区是:心理专家的存在可以消解灾难带来的痛苦。但事实上,只有受害者本人才能消解痛苦。之后,一切才有重生的可能。
采访当天,王健收到一条来自丽都酒店的短信,是同事发来的,称一名乘客家属已经出现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后方的王健很快将接手心理医生真正的工作——为这名患者进行心理治疗。
“我预计,很快,PTSD的症状将会在许多家属中出现。”王健说。这一症状一般出现在灾后几个月,主要表现为患者在思维、记忆或梦境中反复涌现与创伤有关的情景或内容,也可能出现严重的触景生情反应,甚至感觉创伤性事件在不断地发生。
在丽都酒店,王健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家属,其中一些人的精神已经受到了这次灾难的影响:有个老人坚信他的儿子依然活着,还有一名大学生无论如何不相信父亲可能已在空难中逝世。“在剧烈的、负性的灾难中,会有部分人出于本能,产生这种否认事实的防御机制。这种否认,对个体造成的危害非常大。希望一旦破灭,产生的伤害是无与伦比的。”他说。
他最欣赏的家属是一个外企女白领。在咨询中,她突然对王健说起,自己想要去学一门语言,“在外企待了很久,却没有真正狠下心将这门语言学通,现在突然感觉,学习的时机到了”。
“一般人可能会说,哟,家里人还在飞机上呢,怎么还想着要去学语言?可我特别欣赏她,因为她不仅能够接受灾难已经发生这一既成事实,还能将这种悲哀转为前进的正能量。”王健说,“这样有勇气、有力量的人,事实上已经不需要心理救援再去介入。”
灾难中,个体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莫大的悲伤、痛苦和愤怒。这样的痛苦非常强烈且无处不在。人们通常陷入的误区是,心理专家可以消解这样的痛苦。事实上,唯有受害者本人可以化解这一切。“但是,接纳事实、化解痛苦的时期漫长而黑暗,我们可以陪伴着你一起走。”王健说。
这就是心理救援的本义,它并不是将人们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的救世主,而更像是一种温暖的同情和关怀。当一个人身处极度的痛苦中时,旁人若能停下脚步,坐到他身边,默默地倾听和陪伴,他便能得到莫大的慰藉——而这种慰藉,即使普通人也有能力做到。
“灾难是很难预料的,它有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当灾难被强加到头上的时候,人们要做的,不是否认,不是逃避,也不是幻想。你可以哭,可以喊,可以求助,但你必须接纳这个事实。作为心理救援专家,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帮助你去接纳事实,接纳在灾难中痛苦的你,接纳这个特别糟糕的环境。随后,一切才有重生的可能。”王健说。
文汇报记者 张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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