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学家得出人的生命是由分子、细胞、组织、器官构成时,哲学家是如何看待生命的?
在《吕氏春秋·贵公》里记载着“楚弓楚得”的成语。楚人丢了一把良弓,着急地寻找,随从说:不必找,在楚地丢失还是会由楚人觅得。孔子闻后说:为何非得是楚人得到?只要是人得到即可。老子听后道:为何得到的只能限于人呢?弓箭依然存在于宇宙间啊。由此可看出,道家面对生命时的宇宙视野:一切都来源于道,道生万物,包括生命;生命起源于气,气聚则生,气散而亡。人作为宇宙间的“域中四大”之一,具有很高的主体性,应谦卑地对待万物,并与万物游戏、对话。
在印度《本生经》流传着羊与人的对话。婆罗门要杀羊祭祀,羊先喜后悲,人问其故。羊说:500生前我也是婆罗门,我杀羊祭祀,在499生里,我都作为羊被杀作祭祀,这次轮到500生了,我要做回到人了,所以喜。悲的是,我看到你杀我后受业报会变成羊。佛家认为今生只是一期生命,人是六道轮回中一道。人的生命本身不具有特殊的意义,但人可以积极参与与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互动,通过轮回可以实现自利利他的目标,因而是有意义的。
第一个故事是中国社科院哲学所陈霞研究员所讲,第二个故事是北京大学佛教研究中心王颂教授所言。两人是应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举办的“当科学与人文一起面对生命”系列对话第二期所邀,日前(8月8日)和主持人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荣休教授白书农共同展开“何为生物和生命”等话题的讨论。
这是一场烧脑的论坛,道家和佛家展示的何为生命、生命意义对常人而言略觉深奥,但表面的不同也指向一些共性——敬畏生命、遵循规律、利他思想。
生物学专家和人文学者共话何为生命和其意义,自左向右为白书农、陈霞、王颂
生命是何组成?
有个说法很流行:科学家费力地爬到了山峰,发现禅师在那里悠闲等待。以此说明,科学家和禅宗找到了共同的结论,或者他们的结论可以互证。王颂对此予以纠正,“科学家和哲学家对生命的解释无法类比,因为他们是两种不同的知识体系。……这句话可以理解为科学家最终也要回到哲学和宗教的起点,回答人生意义的问题”。作为本年度博古睿学者的陈霞解释得更通俗,科学家解决生命是什么,哲学家和宗教学家更多负责意义的追问,即生命应该是什么。因此,道家和佛教研究学者在表述生命构成时,就自带着意义的追问。
*道家:生命因气化而成,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端
“气化”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普遍观念。“气”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共同构成元素,因“气”而生成万物。到了道家,庄子在《知北游》里提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同时也强调“通天下一气耳”。世界的统一性在于“气”。由于万物、人、精神都是“气”的聚散而形成的,所以物质世界、生命世界、精神世界也因“气”而能相互沟通和转化。《道德经》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按此推理说明,道比气更为根本,是产生万物的总根源。
《庄子·应帝王》中描述了混沌被凿七窍而亡的故事
混沌与七窍的故事则以寓言方式追问宇宙来源。远古时北海之帝倏和南海之帝忽,做客于中央之帝混沌处,混沌厚待两人,两人欲回报,发现混沌脸上没有七窍,于是日凿一窍,七日混沌就死了。这个故事或启发现代物理学家提出了“混沌理论”。
死亡是存在的本质,构成生命的另一端。有了这一端,才是完整的生命历程。陈霞举庄子的两个故事来说明道家对“生死一体”“安时处顺”的看法。庄妻去世,庄子“鼓盆而歌”;对于自己的死呢?在《列御寇》里记录: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庄子拒绝了,说自己的葬具足够,啥也不缺,“以天地为棺材,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弟子说担心尸体被大鸟吃了。庄子说,“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意思是你私自夺走了蚂蚁的食物,岂不是偏心吗?玩笑口吻中可见对生死的泰然。
妻亡,庄子鼓盆而歌,表现出对死亡的泰然
*佛家:今生只是一期生命,成为“我”要有识
在佛家看来,遵循着“生住坏灭”的缘起法则,生命是以轮回形式持续存在的。生物只是一期生命,人的今生也是一期生命。王颂指出,就像“气化而生”非道家所独有,轮回概念非佛家独有,雅利安文明里已显示:肉身火化后变气,气变成雨,雨浇灌植物,植物被人食用化为经血,又成为人,这是《奥义书》里的“五火二道”。佛家加入了“识”丰富了轮回的概念,“识”是生生不息的生命主体。在大小乘中都有五法:心法、心所法、心不相应行法、无为法、色法。“识”属于心法。
“我”不是真实的,是很多“因”构成。它如何变成生命?是受缘起法则和业力支配。在佛教观念里,“我”分五蕴和四大。五蕴是指“色受想行识”,色是肉身具体近似于物质成分,受指同外界接触时的感知能力,想和行包括联想、意志等各种心理和思想活动。而“识”呢,是促成轮回的生命主体,也是认识的主体是业力承载的主体,受内在的“无明”的推动而运作,整体则受到缘起法则的支配。因此,“我”不是一个恒常的主体。缘起则指,在相生相待的关系作用下,生命一期期地轮回流转,所谓有“六道轮回”,如人道,畜牲道,地狱里的恶鬼等,各种不同生存状态的生物,在轮回中可以转变到某一种。
生命是如何展开?
道家和佛家又是如何看待生命具体展开或生命特性的呢?两位人文学者试图以简洁的语言精准地给予描述,记者尝试着择期概要。
*道家敬重生命,求适度和贵真
陈霞是2022至2023年度博古睿学者
道家特别珍惜生命,老子有“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之说,庄子更有“两臂重于天下”的命题。陈霞具体解释,老百姓把天下寄托给珍爱生命的人来管理;庄子认为我的手臂比天下还要重要。因此,道家反对战争,因为这会导致生命的丧失,所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热爱生命也表现在“自适其适”的宽容和“返璞归真”的真诚。生命应追求与自我的相一致,德国哲学家费希特对此呼应:“人的最高和最终的目标就是与他自己相适应。”一旦思想、行为与本性相违背,人会感到瞀乱、惶恐、紧张。但“自适其适”不鼓励自私自利,因为道家也倡导“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的利他主义。利他的“宽容于物”则提倡不把某一种标准当作唯一标准,否则天下人都不能与自我相适应,从而失去自我。更进一步,《老子》中还提出“大成若缺”,道家认识到人性的缺陷是一种自然的情形,因而接纳了人性的不完美。
在生活方式上,道家倡导“返璞归真”“少私寡欲”“损之又损”。这种生活方式需要做减法。而有了待人之真诚,“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卧徐徐,其觉于于”,“真人”会感到惬意、舒缓、闲适、豁达。
*游戏与无用中的非功利和利他
庄子与席勒虽生存时空迥异,但在对游戏的态度上殊途同归
在珍重生命的重要原则下,道家的生命态度中显示出游戏人生的非功利状态,陈霞特别指出,道家提倡的“无用之用”也包含了不把他人、他物当作手段而当做目的本身的对生命的尊重。
在《庄子》内七篇里,每一篇都提到“游”字,如“游无穷”“游乎尘垢之外”“乘物以游心”“游心乎德之和”“游乎天地之一气”“游无何有之乡”等。如同席勒的名言:“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游戏和其他一切人类行为的区别是,游戏除了当下的快感和满足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也不创造任何价值。学会游戏会让人的成就更高,但这种成功不是游戏所追求的,而往往是游戏带来的一个自然的结果。而这是庄子所欣赏的人生态度——非功利、非工具化地对待自己、他人、他物。
庄子本人就是典型。按司马迁《史记》的说法,在战国时期,庄子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楚威王以厚禄邀他出任宰相,但庄子说“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他选择了“游戏人生”。陈霞旁征博引,但丁在《神曲》中描写地狱生活,频繁使用“不停留”“无间断”这样的词,“不停留”“无间断”自身就是一种惩罚。“道家提倡以‘游’的生活态度,活得更宽松、通透、闲散、达观、悠然,这样才有闲暇和心境去欣赏他人和万物。”
*戒杀护生,从因果业报到慈悲
王颂指出,佛教不断吸取各种有益思想,形成目前的教义
佛家对生命同样很珍爱,并通过戒杀护生来体现。王颂分析,出于六道轮回等原因,小乘佛教反对婆罗门教用动物祭祀的做法,将之提升到普遍的戒杀,即不杀生,大乘则强调慈悲心,这比“因果业报”更为积极。佛典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僧人原来一年四季都出行,为避免误伤雨季里都出来的小生物,佛陀制定戒律“结夏安居”。而吃素是戒杀的一体两面,是护生的需要。这种积极性还体现在是提升到了我和他者的关系,简单来讲是慈悲心的体现。对他物是如此,对于自身的进一步爱惜就体现为可以舍身。因为佛教观念中,要打破对现世世界的执念,就不应当执着于生命,如有更高目标可以舍身。同时,佛家吸收了印度瑜伽和密教及道教的特点,也强调修生。“这种舍身也被看作修生的过程。”
*禁忌“性”,断绝外来推动力
佛教对生命珍爱的另一种表现是,在生命和生命的再造过程中,要控制或禁忌外在动力,即生物的“性”。王颂梳理,佛家认为生命是痛苦的根源,而生命是因为“性”的作用产生。因此,从理论上来讲,戒律中对性的禁忌是要切断轮回的外在推动力。而大乘教突破了小乘教对出离心的坚持——即跳出对现世幸福、物质欲望、事业成功的执着,大乘教讲“出世不二”和“入世”,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性是欲望的展现,极端纵欲和极端禁欲都不能遏制其内在的神秘力量,只可能导向堕落。因而,“佛教真正的态度是不反对性,而反对邪淫,用节制的态度控制欲望。并以此作为修行过程。”
生命的意义何在?
上为庄周梦蝶,下为佛教的生命意义图(选自王颂演讲PPT)
追问意义是哲学的使命和本质。尽管对生命的形成和展开中也是带着意义的滤镜,归结到终极的意义则更有高度和深度。
陈霞认为,道家所具有的宇宙视野、“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的主张会让道家走出“强人类中心主义”,追求人与万物的平等,对万物的呵护,甚至以审美的态度与万物游戏。《庄子》中庄周梦蝶,庄子与惠子辩论“鱼之乐”,都可以看作人和万物的感通及游戏。“道法自然”要求掌握自然规律,按照规律办事。道家所谓的“无为而治”并非什么都不做,而是按照自然的规律办事,要减少人为的、不合规律的对事物自然进程的干预,这背后的逻辑是要从万物角度思考问题。
对于佛家而言,生命的延续有何意义呢?王颂分析,单个生命并没有意义,但是生命反复轮转的整体过程,是个体生命与群体生命相互调和的整合现象,是绝对有意义的,这也是佛家讲的“依正不二,十界互具”。所谓“依正不二”指一方面人无法彻底选择出生时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另一方面,人参与到社会的互动中,每个人集合起来的力量就决定了社会的方向,也就是现代哲学中的“人造自然”。因此,佛教的迁流回转,具有社会属性,从小乘佛教到大乘佛教,在“身”“心”两个层面看,也可以看到从生到共生,从自利到利他的提升和飞跃,自利是让自己摆脱轮回之苦,利他是使他人得到解脱,获得觉悟。
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的跨学科对话,让学者们感受到思想的撞击。右二为刘晓力教授
当进入对话环节时,现场和线上听友才悟到白书农开场中提及的“当科学和人文共同面对生命”系列对话的初衷——搭建中西方对话,跨学科对话,在“思想场中碰撞”。作为生物学学者,他从两位人文学者身上得到很多启发。第一期的主持人、博古睿学者、中国人大哲学学院的刘晓力则点题,虽然表面看来具体观点都不尽相同,但是对生命的敬畏,遵循规律办事,追求整体性的结论却是殊途同归的,都展示了生命本身和他者的关系,和世界的关系。
作者:李念
照片:除署名外由主办方提供
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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