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受过义务教育的中国人,都不会质疑俄罗斯文学的重要性,尤其是辉煌的19世纪:史诗式宏大叙事的托尔斯泰,终极追问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讽刺幽默成批判武器的契诃夫……所以,作家洛扎诺夫会说:只要有俄罗斯人存在俄语就不会消失,只要有俄语就会有俄罗斯文学。俄罗斯文学是否就是俄罗斯民族的标签呢?
8月中旬,2020年书展的上海国际文学周“万水千山”系列线上对谈中,俄罗斯文学的专场标题是“俄罗斯民族的标签”,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院长郑体武称赞本场主题恰如其分,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董晓理解“俄罗斯味道就是粗犷加细腻的抒情性”,而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的助理研究员张煦则认为,自18世纪到20世纪80年代间,这个标签显而易见又难以撕去,“主要的文化现象都在文学上铺开”。
那么,从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的契科夫、白银时代的象征派诗人勃洛克,一直到当今文坛青年领袖沙尔古诺夫,是如何传承这个民族标签的?为何俄罗斯文学的现实主义风格能主宰如此之久?为何说俄罗斯诗人要大于诗人本身?对谈在主持人、SMG侧耳团队施琰让人泪目的朗诵中不断深入,答案缓缓揭示。
“万水千山”上海国际文学周第六场:俄罗斯民族的标签——俄罗斯文学漫谈在作家书店录制
现实主义文风为何能主宰俄罗斯文坛如此之长?
俄罗斯的作家都以其思想性见长,这体现在他们有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或说人道主义精神。这种精神非俄罗斯作家独有,但有何不同呢?长年研究俄罗斯文学的郑体武为此做了重新的梳理。
首先,俄罗斯的作家都有强烈的使命感。叶夫图申科称,“诗人在俄罗斯大于诗人”。如何理解?他们基本都抱有“为人生的文学”这样的理念,也就是文学思想中承载了文化、哲学等多种要素。
其次,自19世纪以来,文学就居于俄罗斯精神生活的中心,而文学谱系则是以普希金(1799-1837)为中心的。普希金是现代俄罗斯民族文学的奠基人,从果戈里、屠格涅夫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对这位前辈有很高的评价,勃洛克、叶赛宁、茨维塔耶娃都留下了讴歌普希金的诗篇。
再次,创作方法上以现实主义为主要风格,即不刻意追求故事情节,崇尚内在的丰盈,不求形式唯美。比如普希金的诗体形式都是前人创造,他只是继承发扬;托尔斯泰大巧若拙,重视道德纯洁性和道义担当。因此,在娱乐性上与英国小说不可相比,因为英国文学自从诞生之日起就是“沙龙的点心”,强调其故事性和引人入胜,所以,早在19世纪到20世纪,英国的大众文学就非常发达。而由现实主义主宰百年的俄罗斯文学“不花哨,能一下子吸引你,但读下去要有点耐心。”
特特罗皮宁和吉普林斯基是很好的画友,两人不约而同地在1827年画了天才诗人普希金肖像,左:特罗皮宁的《普希金相》,右:吉普连斯基的《普希金肖像》
契诃夫始终是经典,因为对他的解读尚未到位?
契诃夫(1860-1904)被誉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董晓重点比较了他与莫泊桑的差异。莫泊桑把传统的短篇小说技巧发挥到了极致,他善于精致的描摹,善于心理刻画和情节设计,入选中学课本的《项链》让大家领略了这种艺术特长。而契诃夫则是善于以诙谐的幽默与讽刺为手段,实现对社会整体性的批判。与莫泊桑不同,契诃夫另辟蹊径,开创了新的小说写作模式。他的小说不以情节引人入胜为宗旨,而是旨在烘托抒情的氛围,以“自由的写作”著称。
以短篇小说《凶犯》为例,主人公偷了一根钉子被抓,在法庭上展开了截然不同的辩论,法官认为这是国家犯罪的根源,而主人公认为只是为了制作一根钓鱼竿的钩子,这里展现了不同的价值取向各有偏颇。借此契诃夫批判了俄罗斯社会的矛盾与危机。“他对20世纪欧美的短篇小说有很大的影响。”董晓说,但他认为,欧·亨利是有出其不意的结尾,整体水平上不能和契诃夫和莫泊桑相提并论。
契诃夫还有大量的剧本。郑体武评价:契诃夫的戏剧写得像小说,小说写得像散文诗,足见其对语言的追求。据俄罗斯作协的信息,契诃夫是世界上上座率最高的剧作家。对此,董晓引述了同行的一个形象比喻:易卜生的戏剧适合到剧场去看,很快会被吸引;莎士比亚的剧本,无论朗诵还是剧院观看,都受欢迎;契诃夫的则适合在小雨的窗前默坐,轻声朗诵,几遍之后便会沉浸其中。“契诃夫创作的后期作品,弥漫在文学当中包括台词当中那种情绪,导演和演员是很难将其中的韵味演绎到位的”,郑体武补充。
契诃夫的戏剧作品《万尼亚舅舅》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改变为舞台剧,深受观众喜爱
评论家格罗斯曼在《生活与命运》里曾说,契诃夫一直算是经典作家,没有被封杀。但悲哀在于当他被认为是经典作家时,我们并不总能把他展示得很到位,而经常将他理解得很肤浅。在这段评论后,一段《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在施琰的朗诵中走入听众的耳朵,这部四幕即景戏剧,讲述了万尼亚舅舅崇拜妹夫教授,长年与外甥女索尼娅劳作,供奉教授的开销,随着教授携带新夫人来到庄园,万尼亚舅舅发现自己上当受骗继而精神崩溃,情急之下,朝教授开枪。这部剧传递了19世纪末俄罗斯社会的精神危机。其中台词或许会成为枕边的自励:
……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度过一连串漫长的夜晚,我们要耐心的承受命运给予我们的考验……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说,我们悲伤过,我们哭泣过,我们曾经很痛苦……亲爱的舅舅,我们将会看到光明而美丽的生活,我们会很高兴,我们会怀着柔情与微笑回顾我们今天的不幸。……我相信,热烈地坚定地相信。
如同这段台词一样,整部戏充满了忧郁的抒情,把人所处的荒诞无奈的生活境遇表达了出来。
左起: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董晓;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院长、博导郑体武;上外文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张煦
勃洛克为何是二十世纪初俄知识分子的偶像?
如果说契诃夫用讽刺幽默来批判社会,那么白银时代的俄罗斯象征主义代表诗人勃洛克(1880-1921)因其对艺术的探索和取得的成就,更是成为了20世纪初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偶像。
“勃洛克创造了两个神话,一是人生经历的神话,而是诗歌的神话。”郑体武介绍,留下《美妇人集》《十二个》等诗作的勃洛克,生前将自己的诗作编为三卷本,称其为“追求人性的三部曲”,他坦言自己经历了三个过程:从瞬间过于灿烂的光——穿过不可或缺的沼泽领带——走向绝望、诅咒、‘报复’……以及一个‘社会的人’,一个勇于直面世界的艺术家的诞生……郑体武分析,从创作方法上讲,勃洛克是从象征意义回归现实主义,从现实主义又重新走向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结合。所以勃洛克一生始终没有完全摆脱象征主义,或者说他始终是个象征主义诗人,但他又不完全拘泥于象征派而超越了当时的诗歌流派。
与勃洛克个性和创作风格完全不同的马雅可夫斯基评价其为“声望极高的象征主义巨匠”。他这样描述巨大的影响力,“有些人不能从他迷人的诗句中解脱出来,有些人克服他早年的浪漫主义色彩,从象征主义的废墟里清洗自己的灵魂,以新韵脚来加强诗行的联系。”这样都是为了“都用同样爱戴的心情纪念勃洛克。”
郑体武推荐了诗作《答暴风雪的呼唤》,施琰演绎了勃洛克所代表的象征主义的唯美。
……
还不曾有过雪花如此洁白的冬天,
和如此翻卷的云,
你将一把小小的银匙交到我的手上,
于是我拥有了你的心,
烟雾悄悄在城市上空飘起,
窒息了一切声音,
积雪成堆,
夜幕降临,
飘出一弯银白残月,
于是我们飞呀飞,
注定失败的一对,
向着月亮飞行。
……
勃洛克(左)《美妇人集》(《丽人吟》)的抒情对象正是他的妻子,著名化学家门捷列夫的女儿柳波芙·门捷列娃(右)
沙尔古诺夫开创了新现实主义,与人物读者平等?
契诃夫和勃洛克都是生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作家,俄罗斯文学的这种民族性是否延续至今?张煦刚翻译过青年文坛领袖之一沙尔古诺夫的长篇小说《1993》,她感佩这位80后作家的充沛精力。
出于个人的抱负和爱好,新闻专业毕业的沙尔古诺夫23岁时创作小说《乌拉!》,获得了俄罗斯文坛的处女作奖。此后,兼做电台主持的他以两年一本小说的速度勤勉耕耘,至今已经出版十本小说集。有意思的是,近年来,他还成功从政。在他的小说里,“努力克制着政治主张的游说。”把政治热情和创作热情基本分开,有效地平衡。有趣的是,与他同龄的普里列平也是一个爱好政治的小说家,但从政不顺利,因此在主流政坛外参政。罗曼·先琴也是同龄人,他对于不喜好的工作就会辞职,在家创作。但这些青年作家身上,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前辈的道义担当。
俄罗斯新现实主义作家沙尔古诺夫的长篇小说《1993》2015 年获得“俄罗斯白鹤国 际文学奖”
然而在创作手法上,担任重要的文学期刊《青春》主编的沙尔古诺夫已经放弃了作家的精神导师身份,不再为读者指明道路,只是客观地记录人生。“这是新现实主义的重要特点。”郑体武提示。
“……在忙碌充实的白天,斑点不会来找她,临睡前,塔尼亚会特意久久地思考死亡,然后盯着黑暗里看,直到黑点消失去里面。但第二天它又会在光线中跳跃出来,要不是这个讨厌的黑点,我早就忘记了死亡这回事了,塔尼亚想。但死亡并未离她而去,一旦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塔尼亚就开始担惊受怕,先是为父母,然后是猫,然后是利塔,然后是山羊,然后是班上的几个女孩儿,然后是她暗恋的那个大她两级的热尼亚塔拉巴,然后是瓦丽娅奶奶……”
施琰朗诵了《1993》一小片段后,感觉与日本的《1Q84》略有神似,张煦补充,其实沙尔古诺夫更多的还是在思考死亡、思考生命的意义、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这些重大的哲学课题。
主持人施琰深情朗诵契科夫作品片段,引发不少听友泪目
中国一直与俄苏文学有着天然的亲近,无论是契诃夫还是勃洛克,都对现代中国文学史甚至20世纪的中国社会有深远的影响,“文学为人生”和“文以载道”有着共同的家族血缘。而如何面对碎片化阅读的21世纪,却是中国和俄罗斯都将面临的挑战。如果无论世事巨变,文学始终是一个民族的标签,那应该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幸事,这场题为“俄罗斯民族标签”的讨论或许会激荡出这样的厚望。
从沙皇开始持续到1980年代的文学传统,是否还会延续在俄罗斯血液里呢?
(感谢文汇讲堂听友袁忠凯、张卫婷对视频的文字整理)
万水千山系列视频七篇的文字重构全部结束,请看链接。
【栏口词】
8月18日,带着不舍,为期一周的精神嘉年华上海2020书展华丽落幕。
“破圈融合”是今年上海书展的关键词。“线上线下同步、圈内圈外共享的未来书展模式”让读者惊呼“书展会玩”。上海国际文学周今年也走入第十个年头,今年的国际文学周七场讲座全部线上运行,在“上海书展朋友圈”这个虚拟地点,共邀21位业内老中青领军学者,加上SMG侧耳团队主持人的动情朗读,漫谈英美文学、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日本文学、德语文学、西班牙美洲文学外加科幻文学,这不失为文学爱好者的饕餮盛宴。“思南文学读书会”微信公号已播放视频,其中不少讲者在讲堂的采写图谱里。
现将这七组视频访谈用文字形式,重新整合梳理,从20日起分四天刊发,供更多读者领略世界文学的不同风景。人类需要文学,世界需要文学,文学提供了另一个更为浪漫、深刻的世界,在特别的2020年,文学让我们温暖情感、升起希望、获取能量、走向升华。
感谢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孙甘露领衔的神策划,感谢将每位视频做文字转换的讲堂听友,感谢撰稿的海内外小伙伴们,纵然跨越千山万水,我们依然可以在这里(文学里)相遇、神交。
(撰稿总策划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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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念
编辑:刘梦慈 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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