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7年,36岁的福楼拜写下了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当廿世纪的一些法国作家们批判起十九世纪的巴尔扎克、左拉这些福楼拜的同龄人的写法时,他们却会以“我是福楼拜的后人”为荣;而在当代法国读者心中,《包法利夫人》依然是法国文学的巅峰。爱玛的形象,如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所言“世间从未有过爱玛·包法利这个女人,小说《包法利夫人》却万古流芳。”
在8月上海书展的国际文学周“万水千山”系列线上对谈中,与法国文学朝夕相处30余年的翻译家、华东师大外语学院院长袁筱一、华东师大法国文学副教授金桔芳、上海译文出版社法语文学责编黄雅琴,三位优雅的知性女学者,以“兰姆酒拌柑橘与法国文学”为主题,带来她们钟爱的福楼拜、兰波、加缪。比起十九世纪的灿烂辉煌,廿世纪法国文学难读了吗?法国人怎么看文学的作用?爱玛形象为何万古流芳?剖析层层展开。
在作家书店举办的上海国际文学周“万水千山”系列线上对谈之“兰姆酒拌柑橘与法国文学”
福楼拜为何说,“我就是爱玛”?
福楼拜生前曾说:爱玛就是我;当代的网友也感叹: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爱玛。包法利夫人的形象为何能攫取不同肤色不同时代的读者之心?
*预见了人类对物的欲望,并丧失了对美的判断力
《包法利夫人》讲述了美丽而富有生机的外省乡村女子爱玛,受过一些贵族教育,憧憬着浪漫而富贵的生活,和医生查理结婚后,与多个情人幽会,最后因破产而死亡。
在文学史上,爱玛通常会成为“爱慕虚荣、生活不检点”的典型,而小说也被归类为富有批判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品。袁筱一认为这部作品产生在浪漫主义如日中天之际,“本质上是反浪漫主义的”。浪漫主义崇尚自我的无限膨胀,追求人的绝对理性。但是书本上的理性,被爱玛误读,进而在实践中成了非理性的追求。
福楼拜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在当代法国读者心中,依然是法国文学的巅峰
袁筱一举例,在修道院,爱玛读过浪漫主义鼻祖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类似的书铸就了爱玛对生活的认知。主持人、SMG侧耳团队的舒怡朗读着书中的片段:“浪漫主义的忧郁,回应大地和永生,随时随地,发出嘹亮的哭诉,她头几回听了,十分入神……她看惯了安静的风物,反过来喜好刺激。她必须从事物得到某种好处;凡不能直接有助于她的感情发泄的,她就看成无用之物,弃置不顾……”更长的一段是爱玛去侯爵府上做客参加舞会,打破了平庸的生活,由此开始接受花花绿绿的物欲世界,她眼里看到的种种物质的描写:银罩、水晶、饭巾、司膳,“带铜条的大瓷炉上,有一座女雕像,衣服宽宽适适的,从下巴裹起,一动不动,望着满屋的人。”
与雨果的《悲惨世界》想告诉你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非正义不同,袁筱一揭示,福楼拜并不想告诉你好与坏。这部小说的伟大之处在于,它预见了资本主义社会里物质主义无处不在,精致地描写了“爱玛的欲望如何来,如何让你产生了这种欲望可实现的念头”,这样,爱玛就丧失了主体,丧失了判断力,丧失了对美的判断。“对物的追求,成了美好生活的一致标准。因此,爱玛表面是经济破产,实际是精神破产。”袁筱一点题。
所以,过了150多年,因外界力量,丧失选择能力的现象依然比比皆是。舒怡说出网友的评价“每个人心里住着一个爱玛。”袁筱一再次强调,“爱玛甚至是无性别的,福楼拜就说过,‘我就是爱玛。’”
金桔芳以“读书的女人”来命名爱玛形象。爱玛身上,倾注了福楼拜对人性复杂的探索,因此也成了永恒主体、永恒形象。“爱玛是被所读之书所害,或者并没有真正理解书中真谛。像浮士德也是个读书者形象,但最后走火入魔,与魔鬼靡菲斯特交换了灵魂以获取知识。”黄雅琴感叹爱玛的有血有肉,比如主动买东西送给情人,这在19世纪也是一种突破。爱玛不乏性格中纯真的可爱部分,可怜之处在于被欲望迷失了判断力,就进入了“可爱-可怜-可悲”的结局。
左起:东师大外语学院院长袁筱一、华东师大法国文学副教授金桔芳、上海译文出版社法语文学责编黄雅琴
*多声部的蒙太奇写法影响了普鲁斯特、乔伊斯、契诃夫
当代法国文坛的后辈们乐以“福楼拜的后人”为荣的主要原因,还在于福楼拜小说的写作手法。除了语言的唯美,纳博科夫赞叹其如散文诗,另外重要的是福楼拜应用了纳博科夫所说的“多声部写法”,金桔芳这样分析“这种在20世纪被电影称为蒙太奇的手法,影响了纳博科夫、福克纳和美国写《曼哈顿中转站》的多斯·帕索斯”,而纳博科夫认为,如果没有福楼拜,就不会有后来的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甚至开启契科夫的小说风格。因此,福楼拜在文学史上也被誉为“现代小说之父”。金桔芳举了一个经典情节——在州农业展览会上,鲁道夫与爱玛得以幽会,随着官员陈词滥调的演讲,鲁道夫对爱玛说着一些虚情假意的调情之句。接着宣布农业获奖奖项时,无作者评论,也无间接叙述了,纯粹的多声部推进。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手去。
“主席喊道:一般种植奖!”
“比如说,刚才我到府上……”
“甘冈普瓦的毕日先生。”
“我怎么晓得我会陪你?”
“七十法郎!”
“有许多回,我想走开,可是我跟着你,呆了下来。”
“肥料奖。”
“既然今天黄昏会呆了下来,明天、别的日子、我一辈子,也会呆下来!”
“阿尔格意的卡隆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和别人在一道,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大的魅力。
“伊如里·圣·马尔旦的班先生!”
“所以我呐,我要永远想念你的。”
……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受到多声部的蒙太奇写法的影响
福楼拜给友人的信里写道:真难啊……相当棘手的一章,我把所有人物都摆进了这一章,他们在行动和对话中相互交往,发生各种关系……如果交响乐的艺术特征可以移植到文学中来,那么我的这一章就是例证。
这些文笔和技巧都是发生在十九世纪的中叶。电影尚未诞生。
兰波《醉舟》体现“通灵者”理念
如果说福楼拜的小说技巧有先锋性,那么在浩瀚的法国19世纪诗人中,仅有37岁寿命的兰波创的亚历山大体,体现了它的“通灵者”理念。这位激情澎湃的少年诗人在19岁后就不再写诗歌,他走出夏尔维勒去巴黎拜访魏尔伦时做了长诗《醉舟》,诗中把自己比喻成一条小船,离开港口,无人可以做向导,这预示着兰波要在巴黎大展身手的抱负,将打破一切繁文缛节去创新。金桔芳认为兰波的诗歌韵脚严谨,语言蓬勃、美丽、丰富,充满着想象力,影响了廿十世纪的马拉美、艾吕雅、阿波利奈尔。舒怡的朗诵完美地演绎了兰波的想象力:
……
我狂奔,松开缆绳的半岛
也从未领受过如此壮丽的混沌。
进入大海守夜,我接受着风暴的洗礼,
在波浪上舞蹈,比漂浮更轻;
据说这浪上常漂来遇难者的尸体,
可一连十夜,我并不留恋灯塔稚嫩的眼睛。
比酸苹果汁流进孩子的嘴里更甜蜜,
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壳,
洗去我身上的蓝色酒污和呕吐的痕迹,
冲散了铁锚和船舵。
至此我浸入了诗的海面,
……
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早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兰波(右),主持人舒怡(左)的朗诵完美地演绎了兰波的想象力
黄雅琴感慨诗歌的翻译难度颇大,比如唐诗中要把月亮的意象传播出去,就特别费事。欣慰的是,廿一世纪后,诗歌有回潮迹象。袁筱一以法国文学界流行的“诗歌不在时,文学就不在了”来佐证。
加缪《鼠疫》,人类要勇于承担
虽然廿世纪的法国文学不如十九世纪那么具有影响力,但一场全球性的新冠疫情,让加缪的《鼠疫》超过了他的成名作《局外人》。作为法语文学的责编,黄雅琴力荐《鼠疫》,舒怡阅读着那些富有穿透力的预见——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黄雅琴介绍,这位从阿尔及利亚来到法国的作家,在1941年参加二战期间就欲撰写此书,“鼠疫其实是指纳粹对法国的战争”,作品发表在1947年。为此,加缪找到笛福的《瘟疫往事》,研究如何描写黑死病。《鼠疫》中的城市也是非洲的真实地点,但该城并没有发生鼠疫,“史料基础上的虚构,让我们身临其境。”
笛福的《瘟疫年纪事》,加缪的《鼠疫》,史料基础上的虚构,让我们身临其境
在《鼠疫》中体现了加缪的世界观和文学观,袁筱一分析,萨特等作家认为面对猝不及防的突发疾病,显出人类的无助,文学作品里应该给出一个事先的解决方案。但加缪坚持认为,人无法摆脱这种猝不及防,人类所能做的只有与困境“肉搏”,“学会承担命运,‘肉搏’就是一种抗争,这就是最人性的表达。”
加缪的《鼠疫》中描写的场景与2020年所发生的事实何其相像,“值得赞赏的东西总比应该唾弃的东西要多。”黄雅琴赞同袁筱一说的不应停留在理论上——“没有什么理念可以杀死敌人”。
法国作家罗兰·巴特(1915-1980)的理论在1970年代受到广大注目
1857年的《包法利夫人》、1871年的《醉舟》、1947年的《鼠疫》,法国文学迈过十九世纪由雨果(1802-1885)、巴尔扎克(1799-1850)、福楼拜(1821-1880)、莫泊桑(1850-1893)等构建起来的文学丰碑后,廿世纪的法国文学在存在主义的影响下,不再有传统的浪漫或批判现实主义。袁筱一和金桔芳都感受到罗兰·巴特所说的法国文学所展示的是,“我们这个世界它既不是荒诞的,也不是有意义的,它存在着,仅此而已。”
这不得不追问廿世纪法国作家的文学观,袁筱一引述了罗兰·巴特的理论阐释,有两种现实主义,一种是看得见的真实,还有一种看不见的真实,但大家都觉得合理,写进文字成了一种逻辑的真实。于是,文学如巴尔扎克所说“做时代的证人”的同时,本身也构成文学自身的历史,这个历史会制约着现实,“好比1791年餐桌上,有了朗姆酒拌柑橘这道冷餐,如今的餐桌上依然有。”
爱玛是否就是这道永不消失的冷菜?或《鼠疫》中的警示?
(感谢文汇讲堂听友刘郑宁、周胜荣对视频的文字整理)
【栏口词】
8月18日,带着不舍,为期一周的精神嘉年华上海2020书展华丽落幕。
“破圈融合”是今年上海书展的关键词。“线上线下同步、圈内圈外共享的未来书展模式”让读者惊呼“书展会玩”。上海国际文学周今年也走入第十个年头,今年的国际文学周七场讲座全部线上运行,在“上海书展朋友圈”这个虚拟地点,共邀21位业内老中青领军学者,加上SMG侧耳团队主持人的动情朗读,漫谈英美文学、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日本文学、德语文学、西班牙美洲文学外加科幻文学,这不失为文学爱好者的饕餮盛宴。择日“思南文学读书会”微信公号将播放视频,其中不少讲者在讲堂的采写图谱里。
现将这七组视频访谈用文字形式,重新整合梳理,从20日起分四天刊发,供更多读者领略世界文学的不同风景。人类需要文学,世界需要文学,文学提供了另一个更为浪漫、深刻的世界,在特别的2020年,文学让我们温暖情感、升起希望、获取能量、走向升华。
感谢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孙甘露老师领衔的神策划,感谢将每位视频做文字转换的讲堂听友,感谢撰稿的海内外小伙伴们,纵然跨越千山万水,我们依然可以在这里(文学里)相遇、神交。
(撰稿总策划李念)
下期预告:
程弋洋/张伟劼/张礼骏:拉美文学世界,炽热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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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念
题头设计:袁琭璐
编辑:袁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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