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5日,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车槿山在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主讲《西方现代小说的发展轨迹——从普鲁斯特到卡尔维诺》
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和卡尔维诺,这些西方作家的名字,中国读者耳熟能详,他们都是“西方现代小说”的代表作家。“现代”并非仅仅是时间上的概念,还可理解为对“生活真实性”的质疑,“给生活划开了一道口子”。这些小说则是把刀子指向了小说自身,催生了“元小说”的概念。
上周四(12月5日),曾在法国获得文学博士并在巴黎八大做过博士后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所车槿山教授来到华东师大,在《西方现代小说的发展轨迹——从普鲁斯特到卡尔维诺》的讲座上,以这些作家的代表作为例,剖析了何为文学中的“现代性”,甚至“后现代性”。他的比喻给学子留下了深刻印象:“现代小说的特征可以用化妆来比喻,传统小说就像是精致地化了妆,却希望别人看不出自己化了妆;而现代小说就像是化了很浓的妆,并且要别人看出来‘我就是化了妆’。”
“元小说”:
反思“小说”本身的小说
探讨小说与世界的界限在哪里
博尔赫斯有个短篇《死镜——B/B》,第一个B指的是博尔赫斯(Borges),第二个B指罗兰·巴特(Barthes)。短篇中,博尔赫斯邀请巴特到他家并阅读一本小说,这本小说里写着:博尔赫斯邀请巴特到他家里来阅读一本小说,并且博尔赫斯已经在房间里放了定时炸弹,炸弹将在下午六点爆炸,巴特将在他看完小说的那一刻被炸死。巴特在看小说的时候感到有些疑惑,但是他认为小说并不会真的成为现实,但当他看到结尾处,发现博尔赫斯已经走出了房间,在门外紧张地看着他。巴特虽不安,但仍继续读完了整本小说,时钟敲了六下,炸弹爆炸,巴特被炸死。
“如果说传统小说议论的是世界,那么现代小说议论着自身。”车槿山引入一个概念“元小说”“元叙事”。
博尔赫斯的这篇小说就是“元小说”的典型。“元小说”指作者在小说中议论小说自身。传统的小说主要关注一个小说讲了怎样的故事,它不会在写作过程中暴露“写小说”这一过程,换句话说,它不会将自己使用的“技巧”呈现在“最终结果”之中。而西方现代小说则要在写作中暴露自己的虚构性,让读者看到自己编织这一小说的过程。
“它关注自身写作、自身边界的问题”,西方现代小说一个最根本的特征就是:小说中有着小说意识。诗人马拉美用自己的诗歌创作探讨这一问题,曾说“诗歌是真的炸弹”,炸弹能够毁灭一些东西,也能够变革一些东西,以此反思文学创作本身。罗兰·巴特则写过一本书《文学与元语言》,站在符号学的立场认为小说只是符号的互相指涉。
这样的文学写作方法并不仅仅出现在西方现代小说中。车槿山分析,《红楼梦》的开头,都是在讲《红楼梦》是如何写就的,实际上也是暴露了虚构本质。当代先锋作家马原,“他的一部小说的开头写道‘我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这一句话,说明了他也是将小说创作本身作为主题来思考的。”
与传统小说比,小说家的身份放到明面上来了。虚构性被放到前景来讨论,再也不是幕后的操作技巧了。
(左)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小说家、诗人;(右)法国作家、理论家罗兰·巴特,结构主义代表人物
普鲁斯特:
用整部小说来说明马塞尔如何成了作者
作为作者的“我”回顾生活着的“我”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现代小说起源之一,一般来说,普鲁斯特会被认为是“意识流大师”,“但其实这是一个误会。”熟谙法国文学的车槿山举出《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一个句子:“长久以来,我睡得很早。”他说,这是一句概括性的语句,并不是在描写时间中的偶然性。
但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为后来的现代小说作出了贡献,“主要体现为小说中的‘我’是分裂的。”车槿山认为,小说中的第一人称“我”有二重性。其中一个是站在写作终点的“我”,具有超越性,这个“我”在回顾过去的事情;而另一个“我”则是在生活着的“我”,是经验性的“我”。过去的“我”所不明白的事情,在之后的时间中,在写作者“我”那里获得了意义。
“小说中,时间、生命在流逝,最终,马塞尔发现只有通过写作才能找回逝去的时间,才能发现生活的意义。所以在小说的结尾处,他才成长为一名作家。”车槿山认为普鲁斯特的小说之所以是现代小说,是因为他的整个小说都是在写“文学形成的过程”。
热内将这部小说形容为“马塞尔成长为作家。”罗兰·巴特也认为,普鲁斯特是在将写作、文学不断地“放到明天”,马塞尔在小说中一直在声明自己“要写作”,他把“声明写作”变成了“写作”本身,变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
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与其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
乔伊斯:
暴露文学的形式与技巧
引起读者对小说边界的意识
“《尤利西斯》写了都柏林各种各样的人的生活,就像是一部人类史。但它为什么不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而是一部现代主义小说呢?”车槿山发问,并给出两个角度回答。
首先是因为《尤利西斯》和《奥德赛》之间的互文性,《尤利西斯》(Ulysses)是奥德修斯的罗马拼法。“奥德赛一般有着两个形象:一个是狡猾有阴谋的人,另一个则是流浪但是坚决要回家的人。”车槿山指出,尤利西斯是在都柏林流浪,在这一点上与《奥德赛》有着呼应、同构的关系。
除了流浪,乔伊斯在每一章的开头都标识出《尤利西斯》与《奥德赛》之间的同构关系。乔伊斯的写作是“以小说的源头来结构、组织自己的小说,建立并行关系——一个流浪的人回家的故事。”乔伊斯在写作的时候参照《奥德赛》,并且很明确地表现出自己的写作是在与荷马史诗进行对话,是一次虚构行为。
“如果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个人的内心史,那么《尤利西斯》可以说是一部人类史。”《尤利西斯》用了特别多的并且非常明显的技巧,他的技巧好像是为了让人看出来一般,并不隐晦。车槿山具体谈到《医院》一章,其中用了三十多种文体,而这三十多种文体刚巧是英语发展史上的三十多种文体。他还给自己的每一章规定了特定的形式、特定的颜色、特定的主题等。
“他用了非常多的文学技巧,并且公然暴露出自己所用的技巧,这就是他写作的现代性。”从读者的维度来看,这样的写作方式可以引起读者对小说边界的意识,车槿山打比方,就好比如果世界直接暴露在你面前,你会认为世界就是真实的,但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个世界其实是由一个人讲出来的,那么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叙述者就像是‘中介’,他的讲述就是在过滤,那我们可以问,这个叙述者做了怎样的过滤?这个叙述者有着怎样的立场、文化背景,让他做这样的过滤?”
爱尔兰作家、诗人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的代表作《尤利西斯》,封面左边为奥德修斯,暗示二者的互文性
福克纳:
叙事是主观的,接近真实可能吗?
通过语言构建一个比世界更真实的仿真世界
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直译可以译为《声音与疯狂》,车槿山分析,“这可以理解为是小说家的声音和世界的疯狂。小说家的声音指向的就是元小说。这本书是福克纳围绕一个故事,用五个人的声音写了五遍的小说。”
凯蒂是《喧哗与骚动》中最为中心的一个人物,整部小说的其他人物都围绕着她讲了一遍自己视角里看到的故事,但她自己没有说话:“第一遍是由家中三子班吉所讲,他是一个白痴,他的叙事是最为混沌不清的。第二遍则是由长子昆丁叙述,他的叙述虽比班吉要靠谱一些,但他后来也跳楼自杀,是一个半神经质的叙事。第三遍则是由次子杰生叙事,这是资产阶级分子,非常自私的个人主义的叙事,也是漏洞百出的叙事。而第四遍,则是由黑人保姆来叙述,黑人保姆的叙述更加贴近传统讲故事的方式,是劳动者的叙述。最后一遍叙事,是像历史学家写出来的编年史,它放在最后,也是最靠近历史真相的叙事。”叙事由混沌一步步走向清晰,虽然体现出事件真相会随着叙事视角的变化而变化,我们可能无法接触到历史真实,但是福克纳的写作呈现出一个线性接近真相的趋势。
“《喧哗与骚动》的写作方式与顺序编排与《圣经》第一部分《四福音书》相通。”《四福音书》是由马太、约翰、马可与路加写的四部介绍耶稣生平事迹的书,耶稣同样也没有作出叙述。
车槿山认为,之所以福克纳要这样安排叙事顺序,让叙事由混沌步步走向清晰,是因为他希望在小说中构建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加真实的世界,“他希望建立一个仿真世界。”福克纳追问的是小说的诞生,追问的是小说家功能的问题。在《圣经》当中,上帝通过语言创世,在小说家这里也是这样的,小说家是自己创造的世界的主人。福克纳并列多个叙事,向读者展现出:在不同的叙述者那里,世界的真实是不一样的。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1897-1962),获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品《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创作于1929年,后多次被拍为电影
卡尔维诺:
“小说因素狂欢的世界”
写了十篇小说的开头,但都没有结局
谈及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车槿山将之归为“更接近后现代写作。”“元小说”是在小说当中议论小说自身,而后现代的写作是在小说之中展现“一切元小说的毁灭”,也就是,在小说中议论小说写作的不可能。
《寒冬夜行人》涉及了约十篇小说的开头,但是没有一个开头能够发展下去,没有一个开头能有结局。故事中的男读者欣喜地购入《寒冬夜行人》这本书,却发现该书装订出现了错误,他上书店要求更换,遇上女读者同样来要求更换。书更换好了后,他们又一次发现无法读下去,请教过大学教授后发现是译者马拉纳造成的。马拉纳因为私人原因没有忠实地翻译,而是东拼西凑,使原文无法重现。男读者希望找到《寒冬夜行人》这本书,但是最终没有办法找到。故事的最后,两位读者都没有看到这本书,最后他们选择了结婚。
这部小说几乎涉及了小说所有的问题:读者、翻译、小说类型等等。“这是小说因素狂欢的世界,但是任何一种小说因素都没有成长。”车槿山告诉大家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在于叙述了一个“元小说”不可能的故事。
“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文学爱好者,他们一直想要读那本叫做《寒冬夜行人》的书。但最后他们开始怀疑文学。那怎么办呢?那就结婚吧。”车槿山认为从传统故事到现代小说再到后现代小说,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循环:在古时候小说只有两种结尾,一种是男女主人公受尽磨难结为夫妻,一种是两人双双死去。在《寒冬夜行人》的结尾,二人选择结婚,一方面是二人寻求“文学本身”而不得,于是返回了生活本身;另一方面也是卡尔维诺对后现代小说的出路给出了一个自己的回答,“最终小说还是回到了童话问题,小说对象又一次回到了传统小说所讨论的对象,也就是这个世界、生活本身。”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意大利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
西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不断揭露自己的边界”,将自己的边界与创作过程展示出来。美国著名哲学家普特南曾提出“缸中之脑”的假说:一个人(有可能是正在读这段文字的你)的脑被切下来,放进营养缸中。大脑的所有幻觉都来自计算机传入的信息。对于他来说,似乎天空、周围的人都还存在,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现在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这一假说的根本性问题就是“你如何确认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是真实的?”
西方现代小说不愿意呈现给读者一个“虚假的真实”,他们做的是让读者知道创作过程,知道小说世界的虚构性。听了车槿山的讲座后不禁反问道,如果我们的人生果真是泡在营养液里的大脑所接收到的幻觉,那你会做怎样的选择?选择沉浸在这一幻觉中,不去面对这一真相,还是直面这样的真相,活在清醒之中?这就是现代小说给人的反思力量。
作者:王新竹
编辑:李念 刘梦慈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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