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不如一代?当惯常抱怨落到90后时,64年出生的复旦中文系教授严锋于“双十二”挺身辩护。他发了一条微博:“我和90后交往的一些粗浅印象——比较单纯但并不愚蠢,有点任性但尊重规则,彬彬有理但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但并不冷漠,有一些宅但并不孤独。”这条微博有167万点击量,1420个赞,135个评论,“属于呼应得比较好的。”
在微博上经营了8年,有500万粉丝的严锋被忠粉们夸为“刷牙时也产生思想”。在上周日“友朋会·许纪霖课堂”上受许纪霖之邀做《90后与二次元文化》对谈的开场时,他称这条65个字的微博着实费了他几天的“刷牙时间”。
被许纪霖誉为“大玩家”的严锋师从贾植芳先生获现代文学博士,多国访学,不仅懂音乐,玩音响,更是游戏大玩家,如今又迷上VR,这让他研究网络文化,网络文学与新媒体关系更有心得。他坦言,其实90后、95后、00后之间,有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相似”性,很多表现为共性的“二次元”亚文化,即二维的虚拟空间,但如果读懂了其中的逻辑,“他们其实比我们想象的更成熟”。由此,“与90后相处更自然”的严锋梳理了萌文化、御宅族、同人文化、新文艺青年、新个性主义等二次元的几大特征。
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严锋2018年新作《和而不同》(合著)、《瘾的世纪》,后者谈及二次元
萌文化:貌似留住童年不长大,实为抵抗现代性的“退行”
“萌萌哒”一词,不仅被90后使用,慢慢在50岁、60岁人群中流行而泛化。严锋指出,“萌”字起源于日语的“萌え”,原用来表达对动漫人物的狂热情感,萌在词源学上有“初生、美好”之意,在从日本引入中国后其内涵外延就强化了“可爱”的特指,成了对天真烂漫的向往,在心理上渴望留住、保持童年的状态。严锋分析,这种审美,是二次元选择的“退行”。心理学大师荣格说人出生后有两种方向——前行和退行。由于人和世界的关系变得复杂,为了保持某种心理健康,人会选择“退行”。“电影、文学、音乐无不是一种梦幻,一种退行,睡觉是一种能量的恢复,也是退行。”
严锋介绍,萌文化的审美层次很丰富,“双马尾”系对“黑直长”系绝对“无感”
在萌文化背后已经形成了层次极为多样的审美,双马尾对黑长直完全“无感”,天然呆和后天呆也泾渭分明。“走错路径的卖萌被视为可耻。”严锋自嘲自己虽然时常浸润在二次元文化中,但深感其审美的分众速度之快层次之多。“同时,这也是后现代性的体现,因为过早被社会化,所以,心理产生了“抵抗”,他们用微小化来抗拒宏大叙事。”严锋看来,从历史上来看,这也是对近代“少年中国说”的一种延伸和变奏,只不过是比先辈们走得更远。梁启超等近代仁人志士都认为旧中国是衰老的意向,少年代表着中国未来,萌文化通过形式上的童年回归获得心理上的能量弥补。
与许多90后家长一样听得有些入迷的许纪霖披露,为了研究二次元,他恶补了《奇葩说》第五季,看了两集也被吸引住了。“呆萌”在这个网络辩论大赛中最典范的人格体现,是马来西亚华人女孩颜如晶,虽然身材矮胖,其貌不扬,平时孤言寡语,但一旦发言,却又有一种呆萌的魅力,妙语连珠,成为奇葩说中最有人气的辩手。
可是,严锋话锋一转,“光有退行还是不行,二次元也要有前行”。在非常欣赏阴阳平衡的荣格看来,退行是阴,前行是阳。要成长,人生不仅需要退行,也需要前行。
许纪霖说,为了更好地了解二次元世界,一不小心也迷上了《奇葩说》第五季
御宅族:专注于自我的爱好,非不社交而是“拒绝勉强社交”
上个月,严锋乘高铁去北京。他旁边坐着两位俊男靓女,四个半小时,两人一句话也没有,严锋称自己暗自着急和遗憾……没想到,到站前一瞬间,男青年说,请给我一个微信吧。女青年毫无犹豫就给了。“其实,我们对新新人类的社交根本不要忧虑。”
严锋描述这个见闻时有点冷笑话的模样,这是他对“御宅族”的不孤独的深度理解。这次词同样来自日本动漫,原先是对对方住宅的尊称,到了中国却只突出了“宅”字,成了“专注于自己的爱好”的代名词。这一族看上去很宅,不社交,其实是他们的社交方式发生了变化,在网络上找到了真正的知音,严锋以自己和HI-FI一族的心意相通为例,“别人不理解,巨额费用买设备为了几个音符的一点点提升,但我们听到的是幸福。”严锋在1991年就开始用286玩电子游戏,为了天文望远镜看星星在浦东买下了一幢hometown。他的疯狂在这些人群里其实并不罕见。
严锋用“拒绝勉强社交”来描绘这些宅人的社交,他们只是需要“个体化空间”,不用担心他们变成孤独,有其他纽带联系着他们。
御宅族其实并非不社交,而是“拒绝勉强社交”
同人文化:接受者变成创造者,艺术样式皆可融入游戏
同人文化,已是一个耳熟能详之词了。严锋解释,最早出现在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指志同道合者一起办杂志。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俯拾即是,如文学研究社、新月社、创造社、语丝社,但在二次元文化里含有对原有文化进行二次创作之意,颇有后现代的颠覆感,其最大的改变是“接受者变成了创造者”。《大话西游》刚出世时惊愕了很多人,“曾经有一个爱情,我没有珍惜”的句式如同当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刚传入中国时每个文学爱好者都会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准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但有趣的是,如今颠覆产品“大话体”也成了一个经典,在被不断再颠覆。严锋朗读了今何在的《悟空传》: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这其实是二次元青年的宣誓。”严锋认为,这种“从接受者到创造者”的同人文化是理解次世代青年存在的入口。“要习惯经典被不断改写,是技术力量支撑了同人文化的蓬勃而出。”二次元可以让《杨家将》里的烧火女杨排风成为女主角,在游戏《三国志》里,可以让曹操统一中国,也可以让吕布,甚至可以让貂蝉成为统一者。“因为,在他们眼里,自己喜欢的角色,或许就是我的前世。”有趣的是,以今何在为例,这类在消费时代的二次元完全凭自己兴趣改写原本是非商业化的内容,却成了具有商业价值的作品。
更有甚者,同人文化中有一种MOD文化,玩家可以将游戏中的各种元素进行修改,包括角色、道具、武器、魔法等等。比如“侠盗飞车5”中的游戏角色,原来是一个黑帮小人物,但是通过MOD可以改为灭霸、绿巨人,或者樱桃小丸子。“其实游戏的本质就是MOD,通过MOD修改现实中的人物身份。那些送快递的小哥,你不知道他在游戏里是哪一级巫师,在虚拟的世界里他可以呼风唤雨。”
理解了搞怪背后叛逆的青年们渴望放飞自己的心情,严锋认为,“今天的文化就像妖怪,不断在变形,文化会变得没有常形。”
侠盗飞车的英雄可以MOD为一个绿巨人,同人文化充满着二次创造
新文艺青年:从现实性转换到可能性,火星文是我的城堡
新文艺青年群体,与新同人文化相同的是都是从接受主体转变为创造主体,但是,不同的是,在这个人群里,由于视觉化而备受边缘的文学又被召唤回来了。严锋以刘慈欣的《三体》电影为例,因为视觉无法还原出文字所描绘的科幻感觉,这是未能放映的一个重要原因。文学本是对可能性、超现实和梦幻的表达,所以,刘慈欣的《三体》就制造了另一个可能,“文学不会死,会转型,会有第二战场。”严锋分析,以往要用《悲惨世界》等现实主义作品来反映世界,现在是从每个人的小世界就可以通向宇宙尽头。听到这里,许纪霖点评,其实,人的本性中都有两面,既有现实性,又有超越性,或称神性。“人都渴望有乌托邦,当今的世界,既有技术乌托邦也有文学乌托邦。”
这类新文艺青年更突出的地方是要成为语言的主体,严锋介绍,因为世界由年长者掌握,新文艺青年的武器就是语言,说怎样的语言代表怎样的人,以此来捍卫自己的人格世界。历史上的女书是一种女性之间的秘密书写,凸显女性的尊严。如今,网络上流行火星文及其变体。"他要的就是你看不懂。"严锋分析,哲学家、语言学家维柯曾有“Poetic Characters”的概念,诗性语言,这里,一种语言就是一个城堡。“此时,神话倒是又回归了。”这样的现象,被历史学家描述为“新的中世纪”来临。
许纪霖笑评,和这类“弑父”现象相伴的是“回归祖父”。一代人只有打倒了父亲,才能长大成人,但对更遥远的“祖父”,却有倾心性的想象。
火星文树立了语言的主体性,专门有“火星文词典”可翻译,你看懂这封信吗?
新个人主义:游戏带来的边界意识和规则意识,新文明一代
给个人主义冠以“新”字,在严锋看来,90后在市场经济中长大,也在游戏的娱乐方式中成长,因此,他们从小有强烈的“边界意识”,有强烈的“游戏意识”,遵守规则、重视边界是二次元的特点。
严锋分析,由于生活的年代不再物质匮乏,因此,他们在自我与他人、私域与公域、个体与集体上壁垒分明,而集体主义环境下生活的老一代人相对来说就缺乏公共意识,比如在广场舞和占用机动车道暴走等行为中就容易与他人的利益发生冲突。严锋举例,在Bili网站上,每当一个翻译剧结束时,幕弹会齐刷刷地放出“向翻译剧组致敬”之类的句子。对于这类文明举止,严锋认为是受了一种新的规则教育,他说自己曾经想注册成为B站会员,但是要通过非常复杂的考试,里面很多内容都是关于网站文明礼仪的交代。“如果不这样做,在这个群体里会受到鄙视,所以,这也是一种自我认同一种自尊的体现。”
理解、也喜爱90后的严锋从头至尾称自己不断受到90后优秀品质的熏陶。经历过疯狂购买盗版碟片年代的他说,“我现在一直玩正版游戏了。”因为盗版游戏不安全,还不方便升级。由此,他们意识到了知识产权的重要性。有趣的是,10月12日严锋在微博上说自己出了一本书,即有粉丝跟贴说,我们去买几本,让严老师刷牙时多思考些有趣的问题。
严锋也感喟,二次元其实很有公益精神,乐于做奉献,愿意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买单。虽然和他们的经济基础有关系,但是毕竟一代遵守规则的群体在诞生。“有些好习惯就像童子功。”
说起对90后二次元的理解,严锋非常开怀,许纪霖称其已经将90后气质内化
当然,站在学者岗位上的严锋也会提示二次元文化中需要人们关注和小心的问题,比如技术让你实现了种种可能性,是否会出现闭环而不再有实际社交,那么谁来承担虚拟空间交流需要的物质来源呢?游戏会不断提升玩家的欲值,让你对一切感到索然无味时怎么办?微软小冰通过深度学习而具有一定程度的会话功能,据悉她收到了上万封求爱信。“未来,不排除爱玩游戏的人愿意和机器人女友交流,因为机器人有大数据恋爱案例的学习,善解人意,会猜透你的欲望和心思。”在这个意义上,严锋预言,可以说,现在的二次元可能就是“后人类”的阿尔法雏型阶段。因此,适度的现实社交对二次元依然重要。
作为主持和对话,许纪霖呼应他上午主题演讲话题《中国三代知识分子》——乌托邦是人性中超越性的神性,作为90后一代新人类,他们是最世俗的一代,也是最沉溺在乌托邦世界的一代人。乌托邦是美好的,但就像我们要警惕各种政治乌托邦一样,对90后一代所迷恋的技术乌托邦和文学乌托邦,也同样要有警醒,与它们保持距离。“由此可见,即使在90后一代,依然需要有心灵自觉和反思能力的知识分子。”
作者:李念
编辑:袁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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