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缮箭扣五年中,程永茂数百次行走在险峻的山脊上,细细打量每一块长城砖石。 | 李扬摄
崇山环翠、奇峰雄险的北京怀柔箭扣长城,位于明代三大军事重镇蓟镇、宣府镇和昌镇交界地,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明长城最著名的险段之一。
看似坚固的长城抵不过岁月侵蚀,大自然的风霜雨雪,外加人为的破坏,箭扣长城出现了墙体坍塌开裂、地面破碎残损等情况,长城的结构稳定受到了威胁。
从2016年起,文物部门开启了箭扣长城修缮工程,至今已是第三期。
这五年中,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始终坚守在箭扣长城修缮第一线。他数百次行走在陡峭险峻的山脊上,细细打量每一块长城砖石,以长达16年的长城修缮经验,总结出随层、随坡、随弯、随旧、随残的“五随”法,保护了长城遗址的古朴风貌,使正确的长城文化信息得以延续传承。
他,就是箭扣长城修缮工程的施工技术负责人、64岁的古建修缮兴隆门第16代瓦作传人程永茂。
作为一名古建瓦作高级营造师,从2004年开始,长城就成了他的人生舞台。多年来,他在各地修缮长城近20公里,被人们誉为“长城匠师”。保护长城的完整性、真实性、安全性是他始终如一的信念。“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传承好,不要去改变原有的样貌,给后人留下真东西,这是最重要的。”程永茂说。
1094米、8座敌台,
箭扣最险段正在修缮
头戴安全帽,手拄一根细木手杖,脖子上挂着小相机,程永茂从山脚下的雁栖镇西栅子村出发,爬上了有400多年历史的箭扣长城。
三年前的夏天,记者曾跟随程永茂登上箭扣,从天梯走到鹰飞倒仰,见证了一期修缮工程的成果;三年后的今天,记者再度跟随他来到三期修缮现场,发现他步伐依然稳健有力,在崎岖陡峭的山脊上总是一马当先,年岁增长丝毫没有削弱他的体力。
修缮箭扣的5年里,每周他都要上山三四次,查看修缮进度和质量。这些路,他已走了几百次,哪里地势陡峭、哪里地势平坦、哪里有残损处,早已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
箭扣段长城,东起慕田峪,西至九眼楼,总长约10公里,因形如满弓扣箭而得名,是明代长城最著名的险段之一。2016——2017年的一期工程完成了从天梯到鹰飞倒仰的修缮,全长1003米。2018——2019年的二期工程完成了由鹰飞倒仰至北京结的修缮,全长745米。此次三期工程修缮长度1094米,包括箭扣长城东段的123——130号敌台及边墙,是箭扣段长城落差最大、最险峻陡峭的段落,也是施工难度最大的一段。
记者来到正在施工的作业面,看到工匠们正在倒料、背料、墁地砌砖,修缮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由于地势险峻,许多斜坡在80度以上,工匠在修缮某些部位时,几乎站不住脚,使不上劲。物料运送也是难点,需由骡子驮到城墙根,再由人往长城上扛,一块砖15公斤,一次背两块砖,后背都能磨破皮。还有一些坍塌滚落的条石散落在几十米深的沟底,要靠卷扬机一点点拖拽上来,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工程从4月17日开工,预计今年年底完工。修缮之前,箭扣长城东段的许多墙体坍塌严重、墙心裸露、平台有大裂缝等。修缮尺度如何把握?程永茂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现在是急诊救命,不是看病”。也就是说,要进行抢救性加固修缮,消除安全隐患,而非恢复原状。
在程永茂看来,要尽可能保持原址不再继续损坏,延长它的寿命,进行最小干预。能用老砖的地方用老砖,能不加新砖就不加,而且要本着原形制、原结构、原材料和原工艺的原则。修缮方案都是经专家反复论证后国家文物局审批的,施工单位必须严格执行。
工匠们每天清晨6点上山,傍晚6点下山,最多的时候有近80人在现场,他们都经过专门的培训,技艺精湛。“既然咱们的祖辈先人能把箭扣垒起来,咱们也能把箭扣修缮做好”。程永茂常常这样鼓励工匠们。
十多年来,在长城修复工程中,程永茂口传身授,带出了一支过硬的长城施工队伍,这些工匠大部分是来自河北滦平、丰宁、承德等地大山里的农民,他们从小就生活在山里,能吃苦,且精通砌石垒墙的手艺,对于长城修缮的“五随”法,他们吃得透、悟得深。
“箭扣长城400多年历史,每块砖都是文物,特别值得珍惜。”程永茂介绍说,从二期修缮开始,考古清理就被用到长城清理中。每10米清理出多少方砖、条砖、七分头、半头,都要详细登记,尽可能把他们按照原位归脉,用考古方法,保护好每一块现存的旧砖。
目前,三期修缮工程在130号敌台清理出4枚铁弹,还在127号敌台清理出一块50厘米见方的城工碑,碑上文字明确记载了此段长城的修建时间,是距今402年的万历四十五年,并将长城定性二级边墙。这些出土文物都进行了登记并移交怀柔区博物馆收存。
“怀柔段长城,雄踞京师北门,建筑等级是非常高的,双侧垛口墙,内外防御,下石上砖。长城马道的排水都是向关内排水,关外高,关内低,为的是不给敌人提供攀登条件。”程永茂说,排水问题也是修缮的重中之重,排水口得不到及时疏通和修缮,入冬后很容易因渗水形成冻胀,造成砖体膨胀破裂。
多年的修缮过程中,程永茂总结出 “五随”法,即“随层、随坡、随弯、随旧、随残”。随层,就是随着老城墙的石层、砖层、土层,不能出现错茬、乱茬、搭茬;随坡,就是修复中务必随坡就势,注意坡度、角度的处理;随弯,即按照原有的山弯,该留活角留活角,该留死角留死角,随其自然;随旧,即保留古长城的旧貌,修旧如旧;随残,就是忠实于古长城历史现状,该残的地方要保持残状,保留历史沧桑感。
如今,“五随”法已成为箭扣长城修缮的技术要领。一路上,他走走停停,敏锐的目光审视每一处细节,可以看出,他对“五随”要求很高,质量扣得很死。他手拿的细木棍既是登山杖,又是“指哪打哪”的指挥棒,精准地落在他所审视的某块砖,甚至某条砖缝上。他告诉工匠,城砖的缝隙、朝向,古时是怎么样的,今天还得怎么样,条是条,丁是丁,马虎不得。
放眼四望,脚下的长城依旧古朴自然,经过400余年风霜雨打的沧桑感并未消失,不经专家指点,很难分清哪些是新砖,哪些是旧物。程老有些得意地笑了:“看不出来修了就对了,很多地方没有添一块新砖,只是把散落的旧砖按古代的工艺重新砌好,400年前的长城地面就长这样。”浑然天成、“看不出活儿”正是他追求的状态。
恪守匠心,传承文化
箭扣长城地处北京怀柔,这里正是程永茂的家乡。
程永茂是怀柔桥梓镇杨家东庄人,18岁开始学徒,干上了瓦匠这一行。多年磨练,他逐渐精通了砌、抹、垒、瓦等瓦作技术。1991年,他凭着高超的瓦作技术加入了新组建的北京怀建集团园林古建公司,同年参与了北京红螺寺大雄宝殿古建的复建工程。
“南有普陀,北有红螺”,在红螺寺大雄宝殿复建工程的施工中,为精益求精,他在古建筑瓦作材料加工、做法、操作技巧等方面,向故宫博物院高级工程师、兴隆门瓦作第十五代传人朴学林先生虚心求教。
兴隆门(木厂)是明、清两代紫禁城及皇家建筑初建与修缮的主要参建作坊之一,程永茂从朴先生那里得到了兴隆门手艺的真传。此后,他正式拜师朴学林先生,跨入兴隆门成为第十六代传人。师父赠送给他一把曾砌过故宫东北角楼的瓦刀,他精心收藏着,视为珍宝。
“古建筑修复的技术辅助手段和设备取得了长足进步,但修复准则却一直没变。”程永茂说,兴隆门的祖训就是修建任何工程,都要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不偷工减料,“一切按则例办”。
他把自己的古建修复技艺运用在大量施工项目中。九十年代,他参与了红桥市场屋顶、协和医院屋顶、西客站瓦面工程、鲁迅故居修缮工程以及东四灯草胡同十九号翻建工程。此后,他还主持了天安门城台保护、太庙牺牲所修缮、广济寺下院藏经阁修缮、八大处公园四处大悲寺修缮等工程。
▲保护长城的完整性、真实性、安全性是程永茂始终如一的信念。
2004年起,程永茂开始参加长城抢险与修缮工程。16年中,他参与完成了黄花城、慕田峪西、鹞子峪、西水峪水长城、青龙峡、河防口、箭扣等修缮工程,累计抢险修复长城20多公里。每段长城的施工,他都亲自现场踏勘、丈量、用CAD绘制施工节点详图、协调布置分部分段的施工任务,也被誉为当代“长城匠师”。
长城修缮是精细活儿,每一段长城修缮,都凝聚了他的心血。程永茂接手的第一个大规模长城修复工程,是黄花城段长城的修复。城墙总长3300多米,需修复敌楼13个,60多位工匠、200多名小工一齐上阵。他认真研究了古城砖的尺寸、土质结构以及灰质,然后赶到天津蓟县,跑了一家又一家烧砖厂,随后,又到河北易县,一家又一家地看灰厂。用他的话说,“修长城靠的就是三样:青石、城砖、白灰,哪一样都不能含糊。”
在黄花城小城峪长城加固修缮中,由于前期墙体垒砌块石进度快,任务完成得好,砌城砖和铺地面砖又急等用灰,但是泼灰闷制周期不够,程永茂闻讯后心急火燎地爬上山,要求立即停工。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古建“九浆十八灰”中的泼灰,最关键的是熟化期,熟化期不足一个月,容易引起墙体膨胀、灰面开裂。程永茂站在城墙上,大手一挥:“工程停工,工人放假,责任我负!”
谈起这些经历,程永茂说,即使几百年过去了,古建筑所使用的材料、工艺、形制和做法仍需恪守。“文物都是精粹,我们文物保护工作者都是精粹的传承人,我们有责任把文物、文物保护方法以及文保精神世代传承下去,这是我们的责任。”
最小干预,保护箭扣的
“惊、险、奇、特、绝、野”
7月的怀柔山区,时晴时雨,上午还是骄阳似火,过了午后,卷舒行进的白云渐渐在青山上投下大片的影,远处的小村庄也在光影中时明时暗,不久,阵阵雷声传来,旋即一阵急雨洒落在长城的石砖上。程永茂行进的脚步丝毫未受影响,“下点雨好,凉快!”
100多年前,一位诗人留下诗句“同游到此齐翘首,遥望人从鸟道来”,并感叹:“攀跻之难,殆过蜀道。”
作为“万里长城最险段”,箭扣长城当年兴建困难,如今修缮也不易。加固修缮长城,既要最大化地让长城稳固安全,延长寿命,又要最小化地干预复原,保留历史原貌。
从2019年起,箭扣长城修缮开始借助无人机、传感器等高科技手段进行保护和监测,并将考古环节纳入方案设计阶段,强调“最小限度干预” “不过分地实施修缮” “保护箭扣长城的惊、险、奇、特、绝、野的特点”。
▲站在危险的敌台边缘,程永茂细心查看长城边墙的情况。 | 李扬摄
身体悬在半空,脚下是幽深的山谷,从岩石一侧跨步转到另一侧,每个动作要在岩石上找到对应的支点……这是西缩脖楼西侧一处如同“绝壁”的岩石,记者亦步亦趋跟随程永茂爬过这处险境,一身冷汗、惊魂未定之余,不禁为长城修缮者能“不过分地实施修缮”,保留下长城这份惊、险、绝、野而感到钦佩。
“这处原本的台阶已经毁掉了,依山石而建的城墙也塌了。对于绝大多数长城点段,现在我们都按照考古遗址进行现状保护,延缓消失速度,尽可能避免工程干预。”程永茂说,过去,一些长城在修缮中,地面常常要修得非常平整,有缺砖的地方要补上新砖。此次箭扣长城修缮,只要不影响长城本体安全和人员安全,就不会添加新砖,也体现的是“最小干预”理念。
鬼见愁——这是另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攀爬点。这段长城墙体早已坍塌,形成一段巨大的缺口,只能从旁边的巨型山石上通过,但这块十几米高的山石上,除了一些纵向裂缝,几乎无“路”可寻。此前曾有攀爬者在爬这块巨石时不慎摔下,受了重伤。走近细看,唯一可攀附的是沿着裂缝垂下的一条绳索。
记者注意到,“最小干预”的原则体现在各种细节中。一些敌台的损毁程度比较严重,裸露的城墙心触目惊心,工程人员进行了必要的加固,排除了险情,但对已经坍塌的部位并没有做过多重建。
植被的去留也在这次修缮中经过了反复论证。程永茂说:“这次修缮段中保留植被是一个创新。去除对长城本体有安全隐患的植被,酌情保留不影响长城结构安全的植被。对不得不去除的植被,不能连根拔,而是直接剪掉,避免城砖碎裂。”因此,三期修缮要比一期和二期保留了更多植物,也留下了更多历史信息。
据统计,目前我国各时代长城资源分布在15个省(区、市)的404个县(市、区),各类遗存总计43000余处(座/段),其中有大量的长城亟待修缮。
2019年1月,文化和旅游部、国家文物局联合印发了《长城保护总体规划》,对今后的长城保护工作提出了新要求,明示了“不改变原状”“最低程度干预”“预防为主”等保护维修原则。箭扣长城正在实践的修缮方案,将同样体现在日后其它长城的修缮过程中。
“许多细节都体现着修缮理念的进步。”程永茂认为,人们不必担心原生态韵味的消失,箭扣长城惊、险、奇、特、绝、野的特点,及长城周边的整体景观风貌,都得到了尽可能的保护。“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传承好,不要去改变原有的样貌,给后人留下真东西,这是最重要的。”
“只要还登得动山,
这工作一定干下去”
从早8点到下午4点,程永茂在跌宕起伏的山峦间,沿着修缮路线一路向东,翻越了8座敌台,中午简单吃点干粮,就继续前进。
在指导和检查现场施工的同时,他还用相机记录箭扣长城的修缮情况。在他眼里,箭扣长城处处是景,这些景包含着长城的历史文化、艺术美学、科学技术等丰富的信息。
前后三期修缮工程,共长达五年时间。程永茂说箭扣给了他许多灵感,他用自己的话总结了“隔景观箭扣长城二十景”,朗朗上口,光是读上一遍就能感受到这段长城的雄奇秀险。东路十二景为“牛角边,正北楼;翻石过海,鬼见愁;穿石门,看倒钩;擦边蹭,缩脖楼;布达拉宫,单边靠;油篓顶下,虎跳愁”。西路八景是“擦边过,将军关;三十八蹬,天梯险;单边过,北京结;鹰飞倒仰,九眼楼”。
▲程永茂在箭扣落差最大、最险峻段上徒手攀爬。 | 除署名外,均新华社发
“北京要建设长城文化带,而长城文化正是体现在长城周边的环境生态保护上”。在一处敌楼上方,他用手杖指向灌木丛中一株看似普通的植物,语气略带激动地告诉记者,这种植物叫丁香叶忍冬,是经中国林业大学专家确认的濒危珍稀植物,全国仅存几十株。
丁香叶忍冬仅在海拔1000米左右的山上生存,这也正好就是长城的高度,在这次修缮中发现了7株,在二期也发现了20多株。如何保护它们?程永茂说,周边的灌木、绿植被相互依存,都保留下来,将珍贵的丁香叶忍冬“藏”在里面。
行至最后一个敌楼正北楼,忽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原来是一群长城专职保护员正坐在正北楼台阶上。他们都是长城脚下的村民,文物部门专门聘请他们来守护长城。目前,箭扣长城仍属于未被开发的“野长城”,每年慕名而来的攀登者多达数万人。保护员每天巡逻提示,劝阻驴友不要攀爬。他们还有一个职责,对长城本体发生的病害,要随时发现随时记录,及时上报文物部门。
一路上,他总是情不自禁对长城的景物发出赞叹声。他要亲手制作一张箭扣长城20景的地图,不仅有路线、地名,还要配上20景的每一景照片。为此,他好几次站在城墙边上、甚至敌台的外侧进行拍照,不顾脚下的万丈深谷,令观者无不提心吊胆。
将近傍晚,沿着湿滑的山路下到山脚,回头遥望山脊上那蜿蜒起伏的巨龙,历经400年沧桑的箭扣长城在夕阳下显得更加古老神秘。程永茂语气柔和地说:“长城是咱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今年我已经64岁了,登山爬城也发怵了。但只要是修长城,我心甘情愿,义不容辞。只要还登得动山,这工作我一定要干下去。长城修缮是对历史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我希望为文物保护、文化传承尽自己的一份力。”
作者:本报驻京记者 李扬
编辑:付鑫鑫
责任编辑:刘栋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