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亲身经历70年前解放上海战役硝烟的老战士。参加完解放杭州战役后,阮武昌随部队急行军至上海投入战斗,从西南角打向东北角,解放上海全境。70年前的激战恍若昨日,战火中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身影令他记忆犹新,红色年代里闪现的温情让他回味一生。
共和国的今天,是千千万万英烈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在采访中,阮武昌提到了30多位有名有姓的战友,英勇牺牲在战场上或者敌人的监狱里。他们为国家的独立富强和人民的翻身解放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有的遗骸至今仍然散落在各地,无法找到。我们怎么能忘记他们?!
参加革命以后的70多年里,阮武昌和战友们一样,经受过艰苦的磨练,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也面对过灯红酒绿的诱惑。所有这一道道关,他们都闯过来了,没有在路上停下来,也没有摔跤。在亲身经历新旧社会两重天的同时,阮武昌还有幸参与了国家改天换地的伟大变革,在这一伟大的历史进程中一路跟着走了过来,留下了自己的汗水和脚印。
【人物档案】阮武昌,1929年出生,江苏如皋人。1943年4月参加工作,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至1946年先后担任新四军苏中军区如西独立团政治处统计干事、新四军一师一旅政治队学员,1949年在23军67师201团先后担任政治处宣教股宣教干事、军士队副政指。先后参加过许多战役,包括盐城战役、高邮战役、苏中战役、鲁南战役、孟良崮战役、豫东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抗美援朝等。1983年任上海警备区副政委。1989年离休后任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长。
投笔从戎,红星照我去战斗
苦难的年代,阮武昌的童年经历了动荡不安和兵荒马乱。“抗战爆发的时候,我正在读小学,那时年龄还比较小。”阮武昌回忆道。他的爷爷是做医生的,爸爸当过小学教师,所以小的时候,家里经常讲,要他长大了当一名医生或者教师,可是日本鬼子来了,逼着我们投笔从戎,拿起武器。
读中学时,学校来了一位曾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的老师林在吾。1943年春,阮武昌怀着为抗日救国、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的决心,由林在吾老师和吴荫生同学共同介绍,光荣加入党组织,成为学校的第四名学生党员。他至今还记得,那是利用一天中午休息的时间,悄悄躲在一条偏僻的河沟里,填写的入党志愿书。又在一天夜里,利用一处没人住的空房子,举行了简单而庄严的入党宣誓仪式。说是简单,因为“会场”上就三个人,台子上放着一盏豆油灯,墙壁上挂着一面手画的党旗,但是却显得很庄严。在林在吾的领读下,阮武昌庄严地宣读了此后影响了他一生的入党誓词,当年他只有14岁。
1944年秋天,作垂死挣扎的日寇对如西县进行重点扫荡。一天下午,阮武昌正在上课,突然听到附近的农民大声叫喊,说是有一队日伪军从北面向学校方向开过来了,要大家快点跑!阮武昌和几名学生干部立即组织全体师生撤离学校,跑到学校南面大约一两公里的一块低洼地隐蔽起来。从这以后,学校便决定在敌人扫荡期间,学生全部离校回家,老师采用分片巡回授课的方式。这样的教学,使大家经受了一次实际斗争的锻炼,增强了战斗意志,丰富了斗争经验。1944年的11月底,高中肄业的阮武昌告别母校,参加新四军。此后,他一生戎马倥偬,跟随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转战南北。
解放上海,“下策”成头号方案
渡江战役取得胜利后,解放上海便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当时的上海,是敌军在大陆扼守的最后一个要点,这为上海的解放染上了一层别样的意义。
直至今天,阮武昌将军回忆起那场战役时,都会觉得那是“异乎寻常”的决定。当时,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解放军都占有较大优势。
“我军完全掌握着战斗主动权,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阮将军言及那段充满硝烟的战争,脸上有掩不住的自豪。
虽然此时的上海,陆上通道已被解放军全部切断,真正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但想要最大限度在保全上海的情况下攻占,难度依旧很大。阮将军清楚地记得,当时国民党军队在上海驻扎的武装力量包括8个军、25个师的陆军,以及30多艘军舰和120多架飞机,总共20多万人马。凭借着这些力量,国民党完全有能力和机会在上海支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更遑论,他们还在市区和四郊修筑了4000多个碉堡,埋设了2万多个地雷,挖掘了几百公里密如蛛网的战壕。
此时,有三个选择摆在解放军面前。上策,长期围困,逼得敌人在弹尽粮绝之后,不得不缴枪投降。这个对于解放军而言不费一枪一弹就可拿下敌军的上策,对于上海城内600万市民而言却是下策。被长期围困,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他们的生活也难以为继。因此,这个计划第一时间被剔除出了考虑范围。
中策,先弱后强,首先进攻敌人防御比较薄弱的苏州河以南地区,然后再打外围。但是这样一来,战斗的主战区就势必要在市区,那么上海许多珍贵的建筑物就会遭受严重破坏。中策也因此被划出了作战方案之外。
此时,留在解放军面前的只有下策,也就是将攻击重点放在吴淞等外围地区,吸引敌人在这里决战。“这些地区是敌人防御重点,兵力集中、工事坚固,打起来必将是一场恶仗,我军伤亡肯定会比较大。”阮武昌眼前又浮现起70年前的那场艰难抉择。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上海的城市建筑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这个杀伤力极大的打法成了最终被选中的作战方案。为此,许多年轻战士付出了鲜血的代价,自此长眠,但上海完整地交给了人民。
挥师北上,急行军“后卫”改“前卫”
阮武昌所在团在5月3日解放杭州后不久,便奉命沿杭甬公路向东前进。5月20日深夜,部队正静静地走在夜色苍茫的大路上,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口令“放下背包,就地休息”。
休息了大半个小时后,新口令传来:“调转头,往回走!”这一突如其来的改变,弄得战士们一头雾水。就这样,装着满脑子的问号,队伍的“后卫”又突然改成“前卫”,急匆匆走在刚刚走过的路上。
过了一会儿,师首长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并附上了详细的命令。原来当时上海打得正激烈,即将发起总攻,可敌人仍在市郊一些地方负隅顽抗。此外,一些外国军舰还停泊在吴淞口外,虎视眈眈。为尽快解放上海,阮武昌所在的部队接到指令,需要立即挥师北上,加入战上海的队伍。
据阮武昌回忆,当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个个都高兴极了。尽管已经走了六七个小时,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但此刻这些都是小事一桩。大家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上海。
相较于其他战士,阮武昌此时心里更多了一份期待。9岁的时候,他逃难来上海投奔舅舅,在上海居住过一段时间。在繁华都市的背后,他也看到了那些在底层苦苦挣扎的老百姓穷困潦倒的生活。那时候,他就悄悄许下了一个心愿,希望有一天,这些底层百姓也能迎来充满阳光的生活。而此时,距离他曾经的心愿又近了一步。
他们前后连续走了三天四夜,终于在5月24日上午,赶到了莘庄火车站。
阮武昌在朝鲜团指挥所山头上的交通沟,前面不远是三八线
三天三夜,从西南角打到东北角
24日傍晚,部队抵达徐家汇,作最后的准备。在徐家汇的天主教堂前,神采奕奕的阮武昌兴奋地向大家作战斗动员。他还记得,在讲话的时候,周围聚集了许多老百姓,“尽管他们有些人第一次见到我,但却一点儿也不生疏”。在阮武昌的印象中,这些老百姓十分亲切。阮武昌还听到身边的一个青年人说:“你看解放军多和气,哪像国民党军队!”
战斗打响后,阮武昌所在的部队却面临着一个极为棘手的难题。根据师部命令,部队计划从曹家渡附近的宁平桥渡过苏州河,向北攻击前进。但敌军在宁平桥北侧整整部署了一个营,扼守该桥。解放军的突击队刚一发起冲锋,敌军的轻、重机枪便马上一齐开火,密密麻麻的子弹把本就不宽的桥面封锁得严严实实。在当时的情况之下,如果采用炮击,必定能很快解决问题,但解放军却要坚守市区战斗一律不许使用火炮的命令。于是,战况一时胶着了起来。
如何才能尽快绕到敌人侧面呢?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工人模样的男子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来,解决了解放军的燃眉之急。阮武昌对这名踏三轮车的男子印象深刻,对方十分熟悉这一片的道路情况,表示可以给解放军带路。在这位工人师傅的带领下,阮武昌带了一个排和另一个连的战士一起,绕到大桥的西侧,在那里架起机枪,对着敌人的工事猛烈射击。经过一番准确而猛烈的射击,加上正面火力夹攻,解放军乘势冲过大桥,消灭了桥北的敌人。
就这样,部队一路往东北方向挺进。阮武昌一直对当年那些亲切带路的上海人民怀着极深的感激之情。“没有他们,我们许多小路都找不到,也不能这么迅速地将上海攻占下来。”阮武昌还记得,当时部队刚刚行至天目路,有一位中年男人主动跑来说,交通路上有一个敌军器材仓库,里面还有几百个敌人。经过一番周旋后,阮武昌所在的部队成功劝降了对方500多名官兵,避免了一场恶战。
26日下午,部队打到了江湾路上的淞沪警备司令部。此时,敌军司令早已逃走,但里面还驻着7000多名官兵。据阮武昌回忆,当时他们突进围墙之后,一下子就抓到了400多个敌人。经过一夜奋战,27日早晨,敌军被迫宣布投降,7000多人全部放下了武器。
当天下午,他们又马不停蹄向东北方向挺进,一直打到江湾机场。敌军仓库里存放的大量枪支弹药,统统被他们收缴了。
至此,阮武昌所在的23军从上海的西南角,一直打到东北角,历时三天三夜,圆满完成任务。
1999年,阮武昌(中)接待美国加州大学研究新四军的学者
放下背包,转到另一条战线
打下上海以后,阮武昌所在的团马上移驻当时尚属江苏省的金山县海边,进行渡海作战训练。
1950年11月初,阮武昌随部队第二批准备入朝。刚抵达东北时,战士们等不及换上适应寒区的服装,穿戴的还是在江南发的衣、帽、鞋子,就急匆匆地于11月上旬从集安、临江等地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
抗美援朝取得了胜利。停战以后不久,阮武昌奉命撤离朝鲜返回祖国。临下山那天,大家一早就爬起来,把应带的东西收拾停当,然后,抢着把坑道里所有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有的同志还到外边摘来一些野花,把洞口装扮了一番。还有的同志用小刀在洞壁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是要让它永久留在这个曾经度过自己青春年华的地方。
离开祖国多年,祖国各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阮武昌说,我们放下背包,也立即从一条战线转到另一条战线,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国家建设和军队建设的大潮中去。
1997年7月,离休以后,阮武昌便倾心于新四军研究会和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一干就是20年,相当于他入伍时间的二分之一,成了他一生中的第二次“上岗”。虽说是发挥余热,但工作要求绝不比在职时低,工作量也不比在职时少。
他认为,要把青年作为重点对象,把关心下一代的健康成长作为具有战略意义的历史责任。因为他深知,青年是祖国的未来,祖国的前途和命运系在一代又一代青年身上。青年人强,祖国一定强。
在阮武昌看来,向青年人宣传的过程,也是自己学习的过程。每次和青年人座谈之前,他都要拿出一定时间进行准备,自己先学一步。“从我看到或者听到的大量事实说明,我们的青年一代是充满希望的一代,是能够担当起历史重任的一代。常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当代青年一定能做出更加辉煌的成绩。”
“为关心青少年的成长,为对内对外的宣传,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取得了一点成绩。作为幸存者,总算可以告慰长眠于地下的革命先烈,告慰我的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友。尽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传承历史、弘扬革命传统的工作是无限的。”阮武昌说,这是历史赋予的责任。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2008年,阮武昌和夫人陈华庆祝金婚
>>>记者手记
一个个朴实身影无比动人
战上海,阮武昌随部队激战三天三夜。回忆这惊心动魄又激情燃烧的时光,阮将军仍是感慨万千,难以忘怀。除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还有那一个个朴实却无比动人的身影。正是那些给予了解放军极大帮助却没有留下姓名的上海普通百姓,一场场本应发生的硬仗、恶战消解于无形之中。
年届九旬的阮将军对这些往事的细节记得很清晰。虽然听力已不如以前,但他依然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在攻打宁平桥时,那位主动请缨为解放军带路的三轮车工人让阮武昌记忆犹新。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三轮车工人弯着腰,敏捷地带着部队沿着河边前进,很快绕到了桥的侧翼。战斗一结束,这位工人又帮助解放军看管俘虏,整理缴获枪支,清除敌人设置的障碍,跑前跑后,忙个不停。
这场战斗结束后,这名工人表示,要继续为大军带路。经过再三劝阻,他才恋恋不舍地和解放军说再见。
70年一晃而过,但这位工人的身影却停留在阮武昌及许多战友的脑海中。阮武昌经常会遐想,如果这名工人还健在的话,他一定会常常向儿孙们讲述当年解放上海时的战斗故事吧。
还有一群人同样深刻地烙印在了阮武昌的记忆里。当时,育才中学有几十位同学,竟然穿过了火力封锁线,一路跑到阮武昌所在团的指挥所,主动要求给部队作慰问演出。此时,战斗还在进行中,到处乱窜的子弹随时会威胁到学生们的生命。战士们便向学生们提出,将演出队改为救护队,帮助他们救护伤员。有的学生干脆提出,给他们武器。他们的要求没有得到批准,但学生们那诚挚的热情却从此深深印在阮武昌心底。每当他想起这些学生,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
5月27日解放上海当天,战士们蹲在马路边上吃的那顿早饭,也令阮武昌永生难忘。为了不扰民,部队在上海战斗的三天三夜里,每一顿饭都是后方做好再送过来。27日早晨也是如此,不过当做好的早饭从漕河泾送到江湾时,米饭已没一点热气。由于当时部队只带了少量人民币,上级为稳定市场不准多用,而战士们手里又没有通行的金圆券、银元,无法买配菜,只好干吃白米饭。附近居民看到这一场景,立马跑回家,端来了许多菜,直接往士兵们碗里夹。战士们遵守部队纪律,坚决不肯,百姓们还追着来夹菜。
在战火硝烟的红色年代,闪现的那些温情足以让他回味一生。
作者:何易 王嘉旖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钮怿 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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