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刚在生死边缘磨练出坚强脊梁(记者袁婧摄)
旭日东升,清风徐来,江苏省泗洪县半城镇彭雪枫师长墓园内一片庄严肃穆。火炬状的纪念碑矗立于墓园中央,上有邓子恢同志遒劲有力的题字——“人民烈士永垂不朽”。由东向西为行、由南向北为列的烈士墓区共有烈士墓170余座,其中大半没有姓名,却无损其荣耀。南北两座纪念馆细细记叙了泗洪将领和人民为争取和平民主而斗争的光辉历史,血泪之中,尽是浩然正气。而此刻的纪念碑下,250名身着迷彩服的晋元学子肃立默哀,为长眠于此的革命烈士献上花圈,随后,深深鞠躬。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95岁高龄的晋元高级中学老校长、新四军老战士石刚的心情十分欣慰。这群来到江苏泗洪研学的孩子来自他曾掌舵过的中学,在硝烟逸散的今天,他们仍然在厚重而鲜活的革命传统教育中成长,践行着先烈的精神、使命。
埋葬在这座墓园内的忠骸英魂则多是曾与他并肩而行的战友,他们一起闯过枪林弹雨,他们一起品尝过苦尽甘来的喜悦,但其中不少人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多岁的年纪。
一日为战士,终身为战士;一日是教师,终身是教师——这句话或可为石刚一生的注脚,而这两种看似浑然不相干的身份在他身上却出奇地融洽——他在战场上躲过的子弹、指挥过的战斗,最终成为和平年代里弥足珍贵的历史记忆;他在生死中磨练出的钢铁意志和坚强脊梁,最终成全了年轻学子们对“战士”两字的理解,而这一切也为下一代传承红色基因和革命情怀提供了生动而深刻的教材。
石刚接受文汇报记者专访(记者袁婧摄)
【人物档案】石刚,1924年9月出生,江苏省泗洪县人。194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参加过数次战役。1950年,被选派到上海,于华东团校学习半年,并留在华东团委工作。1958年到1972年间,担任上海市晋元高级中学校长。1973年到1989年,担任上海市普陀区体委副主任、党组副书记(主持工作),还曾担任上海市足球协会副主席长达17年。
“学政”改为“刚”,以示革命决心
石刚的故乡泗洪,是淮北抗日根据地的中心。他所在的石集乡坐落于自开封而出的八百里汴河堤岸上,南邻洪泽湖,北依古青阳。如果不是抗日烽火陡然燃起,他会和祖辈、父辈一样在这片深沉、淳朴的土地上,度过平静的一生。
1940年5月,15岁的石学政正在乡里一间私塾读书。乡长带来了一个令人悲愤、震惊的消息:在县里工作队组织农民抗日救国会和青年抗日救国会的女英雄喻尊霞因恶霸地主告密被捕,面对敌人的严刑逼供,她坚贞不屈、毫不动摇,最终被日寇残忍杀害。牺牲前,她挥笔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壮语,年轻的生命就此定格在20岁。
先烈的铮铮铁骨令他的血液沸腾起来。第二天一早,他找到县里的抗日工作团,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填写入党志愿书的时候,他特意把自己的名字“石学政”改成了“石刚”,以示“刚毅”的革命决心。
带着一封赴军政干校学习的介绍信,石刚回了家,他心里很清楚,身为国家的儿子,眼下应该义无反顾地走上革命之路,但身为人子,还得给生养自己的父母一个交代。“父亲没说什么,他对我是支持的;但是我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让嫂子把我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包裹藏了起来,整整藏了三天。”母亲的眼泪,打湿了儿子的眼,却动摇不了一位战士的心。“铁锁也锁不住我。”最后,石刚还是走了。
在组织的推荐下,石刚先去八路军军政干校学习了半年。头一回穿上军装的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军事政治、研究着战斗武器,之后他回到地方当了一阵连队文化教员,再后来又担任区委书记,并兼任游击大队政委,正面迎上了敌人的炮火。
军旅生涯数载,独在异乡多年,当石刚离故乡越来越远,那个曾经孕育过他、孕育过无数英雄儿女的地方却愈发令他魂牵梦萦。为了保卫更多人的家,他凭少年志气离开了自己的家;为了国家的黎明,他以血肉之躯冲进了无边的险境,而这个地方,给了他最初的信念和勇气,给了他最后的慰藉和荣光。
石刚(后排右一)与战友
终身难忘的战役,子弹离他不到十厘米
1948年正月初七这个日子,石刚永远不会忘记。当天深夜,他所在的部队接到消息:敌方的一支主力部队正包抄在后。凌晨4点,身为政委的石刚同连长、指导员召开紧急会议。“当时我主张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在讨论撤离方向的时候,指导员认为附近渡口可能有敌人埋伏,连长则主张向南方的起伏地带转移,后来我们听从了连长的意见。”不料,他们一行六七十人在撤离途中却误入敌人包围圈。激战之后总有流血伤亡,早晨9点左右,通讯员哭着来报告:“连长满头是血,牺牲了。”
石刚顾不上悲痛,因为他正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分散突围,正在这时,一排机枪子弹冲他们射来,“最近的一颗子弹离我不到十厘米”。他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的手枪里有五发子弹,如果无法突围,那么他宁可自尽,也决不能当俘虏。
“这场战斗,我们牺牲了近30人,他们大多数都只有二十来岁,不过敌方也有数十人死伤。”70多年过去了,石刚始终难以释怀。“他们走了,我活着,每每想起,都很痛苦。”
然而仅仅相隔一个月,石刚又遇上一场战斗。1948年3月17日下午,石刚带着一支100多人的连队守在泗洪县车门山山顶,山下敌军环伺、来势汹汹。这座两三百米高的山看着不起眼,却是当地的重要门户。
“车门山战斗”打响后,敌我双方都增派了援兵,当时淮北挺进支队司令部决定趁势组织围点打援的“泗东战役”。“这场战役我们一共歼灭敌人1900多人,扫清了淮北东部敌人的据点,收复了青阳、上塘、顺河等集地,把泗东、泗北连成一片,为后来的淮海战役的胜利创造了有利条件。”打了胜仗的滋味无论相隔多久,都能让这位老战士心潮澎湃。
1949年4月,25岁的石刚被调至皖北宿县团地委工作,青阳至宿州100多公里的路,他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前行,途中听到了南京解放的捷报。同年,他被调至当时的五河市任市委书记。10月1日那天,他带着全市师生在五河市广场举行庆祝仪式。“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我站在一张桌子上演讲,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高兴,大家都很高兴。”
承担新使命,革命精神孕育下一代
随着时代的轮盘缓缓转动,个人的命运也有了新的走向。
1950年,解放不久的上海急缺干部。10月过后,包括石刚在内的一批外地干部被选派到上海华东团校学习,之后石刚留了下来,作为班主任、党支部书记,带领华东青年工作队前往上海西郊开展土改工作,后来又开始负责军政干校的招生,为快速发展的社会培养储备人才。这些学生之后被分别输送到广东、福建等地,成为各行各业的骨干。
1952年12月,石刚与他命中注定的第二项事业相遇了,带着市政府的任命,他来到普陀区五一中学担任校长。“其实按照我的文化水平,根本不能做这些工作,但我无条件地服从了组织的安排。”当时的普陀区属于工业地区,五一中学则是一所较为落后的学校,这里的大多数学生学习基础差,特别是数学,“每次考试,红灯一大片”。从来“枪不离身”的石刚为了当好这个“校长”,头一件事就是把手枪交到了公安局。“我想,要解决学生学习差的问题,就要先找出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他发现学生们普遍不会“因式分解”,而且学习态度不够端正,“大晚上不睡觉,总是偷偷看小说”。但说到数学,石刚自己也心虚。“我15岁就加入革命了,数学只学到‘正负数’,还都是后来自学的。”思索良久,他决定带着全体教师狠抓教学,加强学生的日常练习。就这样,五年下来,落后学校变成了先进学校;一开始全校只有石刚一名党员,后来发展了十名教师党员。
1958年,石刚被调至同样在普陀区的上海市陕北中学(晋元高级中学前身)担任校长、党支部书记,当时这所完中共有47个班级、3000余名师生。
了解晋元高级中学的人或许知道,这是一所以抗日名将谢晋元名字命名的百年老校,校史、校风中流淌的烈烈英魂、爱国情怀令石刚倍感亲切,也让他更加坚定,一定要把革命传统教育贯穿于整个育人过程。
石刚在任的15年内,除了加强教学、开展各类文体活动之外,校风、学风建设一直是他最关心的事之一。每天早上上课之前,他都会给学生上一堂“微型党课”,有时点评一下当前的国内外形势,有时唱唱军歌,有时候讲讲革命故事,在还未形成“思政教育”概念的时代,一种以革命精神、红色历史为底色的育人传统逐渐在晋元校园形成。
1960年,晋元高级中学被确定为市重点中学。石刚至今还记得那之后第一次招生的盛况——计划招300个学生,报名整整5000人。而多年来革命教育的点滴浸润,在1961年有了最动人的回响。那一年,全校共有100多名学生响应国家号召报名参军,年轻的晋元学子奔赴福建前线。
石刚(右)为青年一代宣讲革命精神
95岁为教育奔走,“革命是一辈子的事”
到今年9月,石刚将迎来95周岁。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都在坚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和“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信念,如今到了本该含饴弄孙、莳花弄草的晚年,他依然在诠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
1997年,已经离休的石刚仍担任着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四师分会副会长,为了让新四军革命精神进一步铸造代代晋元学子的灵魂,他特意牵线搭桥,促成了新四军四师淮北分会和晋元高级中学的共建关系。
从1997年4月25日开始,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四师分会和石刚先后邀请60余位新四军老战士走进晋元高级中学的各个班级,讲述革命故事,并与全体师生在广场上共同高唱新四军军歌。“老战士们一共做了几十场讲座,吸引数万人次参加。”
其实在石刚看来,接受革命传统教育一定要强调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日常的学习、熏陶固然必要,但学生们还需要走出课堂、走出校园,到各类红色教育基地实地考察,这样更能激发他们的真情实感,帮助他们的精神成长。“一方面我是老校长,对学校和孩子有感情、有期望;另一方面我是老战士,有浓厚的革命情怀,虽然我老了,不在一线的育人岗位了,但是我想我还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尽我的力量,用革命精神感染和教育下一代人。”
去年7月中旬,晋元高级中学2020届学生集体前往江苏泗洪。未来,这条红色之路也将成为学校历届学生研学旅行的固定线路。听说晋元学子要高举革命红旗来到自己的故乡,石刚很高兴,他特地为大家写了一封长达七页的亲笔信。
石刚在信中提到了他和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将军的渊源。“1941年冬季,我曾见过他一面,他的英姿和风度,至今留在我的记忆之中。”石刚告诉大家,这位年轻有为的师长曾在淮北指挥过多场战役,打过很多胜仗。1944年9月,奉命西进的彭雪枫不幸中弹牺牲,时年37岁。当时淮北行署主任刘瑞龙亲自主持建立雪枫墓园和抗日将士纪念塔。1946年,雪枫墓园受到了严重破坏。1949年,时任泗洪半城区委书记的石刚奉命组织重建雪枫墓园。
“你们这次到泗洪拜祭彭雪枫将军,必将受到感动和鼓舞。彭雪枫将军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在信的末尾,石刚这样说。
带着老校长的嘱托和期望,当晋元高级中学的孩子们站在以介绍彭雪枫将军生平事迹为主的烈士纪念馆中时,他们的心里涌动着别样的亲切和感动。
人生海海,时有沉浮。对石刚来说,从15岁加入中国共产党,至今已经79年了,一路走来,有苦有甜,有笑有泪,但在活着的每一天里,他都不曾忘记自己入党的初心——“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即便现在老了,他还是奔走在革命教育的第一线,把自己亲历过、听说过的革命故事讲给校园中的学子和各行各业的年轻人听。因为他相信,英烈精神永远是激励一代代年轻人立志报国、奋发前进的动力。
10年前,石刚的小儿子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一生中最大的‘得’是什么?”几乎没有犹豫,石刚说:“我得到了一个新中国。”
而现在,老人还有一个心愿:“两年后,我要迎接建党100周年。”
>>>记者手记
为人民,奋斗不止
这是记者第二次采访石刚,前后相隔一年。天增岁月人增寿,石校长还像一年前一样,耳聪目明、精神矍铄。
在这位年近95岁的老人身上,时光似乎逐渐淡化了滚滚硝烟给他留下的铁血印记,又为他平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平静温厚,只有挺拔如初的身体,还有偶然陷入回忆时眼里的伤痛,彰示着他有别于大多数中学老校长的地方——他曾是一位为国家、为人民而奋斗不止的战士。
石刚永远记得,敌人为了击垮他,曾经造谣他已经在战斗中牺牲。“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在家里撞墙,撞破了头。”
1946年解放战争期间,石刚和战友一度撤退到山东,由于家被抄了,老伴只能带着年幼的大儿子躲在亲戚家,两人一年多失去联系,她一直苦苦坚守。“她凭着两个信念撑下去,一个是我活着,一个是中国共产党总会胜利。”石刚一直把老伴看作是同甘共苦的“革命战友”:“老伴比我大两岁,前些年去世了。”
说起这两则往事的时候,一辈子流血不流泪的石刚分明有些哽咽。
年少离家,骨肉分离,这是石刚的遗憾。但正是无数像他一样用自己的遗憾堆积成坚定决心的战士,为新中国带来了革命胜利的曙光。
另一大遗憾,是很多战友与他一起走过峥嵘岁月却没能等到新中国的诞生。
如今,石刚仍会回到家乡泗洪,去烈士陵园祭拜这些故去的兄弟姐妹,在他的促成之下,现在这支缅怀先烈的队伍中又加入了一代代晋元高级中学的学子。他把自己幸存于世又有机会教书育人的幸运看作一种特殊的使命:只要活着一天,身体健康,我就要继续为革命奋斗,以革命精神孕育下一代人的成长。
作者:朱颖婕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任荃 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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