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德布兰德和他的中国养女。(除署名外,均受访者供图)
亨里克·诺德布兰德作为闻名遐迩独步丹麦当代诗坛的诗人,近年来其创作影响力播撒流转于欧洲各国,甚至在世界上也已经赢得了广泛称誉,被公认为欧洲及全世界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广泛涉猎日常生活细节,独标一格,以意象的力度、明晰的风格、雄辩的声音和对独特世象情境的描摹素来广受读者激赏。
正是在这一意义层面上,阅览亨里克·诺德布兰德的诗作,仿若唐司空图《诗品》所云:“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他正是以一种静观默照的玄览与内视的方式,寻绎世间万象神思,在时空交错的诗意情境中实现瞬间的艺术飞跃。就像美学家宗白华认为的,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是中国艺术精神传统的两元。
多年来,亨里克·诺德布兰德的诗歌写作愈益受到深切的瞩目。近年来年逾古稀的他依然新作不断,显示了其旺盛不息的创作活力。正如他的《逝去/远去》一诗所写道的:“四季更迭,我想起你/你游荡在逝去与远去之间/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一只阖不上的眼睛”。这样一首极具隐喻意义的诗作,暗含了一位杰出诗人迄今为止仍然难以移易的精神意向。他曾经自我告白:“我一直感到无家可归,但只有在一个你没有家的地方,这种感觉才更让人满足,这里有某种逻辑。”这番话无疑揭橥了诗人此生作为游子的某种内心情结。
亨里克·诺德布兰德虽然用丹麦语写作,但他早年即离开故土,开始了自我身心的长久流放。他向往希腊文明,也习惯于地中海当地的气候与文化氛围,更凭借迤逦的想象和精妙的语词形塑了一个绰约多姿的孤版诗人。历史上地中海文化曾经诞育了为数众多的哲学家、思想家,那里经由丰厚的文明积淀建构起一种独特的精神风景:一种在世事沧桑、枯荣盛衰的历史变徙进程中,持久形成的光影分明、平和静美的文化境域,一种幽深远阔、虚静浑融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一处弃除对立冲突、教人摄物归心的家园空间。毋庸置疑,在常年的身心漫游中,亨里克·诺德布兰德吟就的许多蕴涵南方地理意象的诗作,乃是一种根植在地文明,并且受其深刻浸润的印证。
诺德布兰德是一位探寻旅行的意义的文学家。他常年的旅居生活经历既使其心灵坐标频仍移换,在变动不宁的身心游走中体察现实,同时又不断地蕴积成他的诗歌写作独有的情感经验和文本样貌。或许,正如有论者指出的:“诺德布兰德的旅行主题,直接承续自波德莱尔和兰波,但东地中海的传统也能在他的诗歌中追索到。”就他的诗歌创作来说,“在路上”是他执守的诗人的天职和使命,是他承担的创造的重负和伟大。“我要一张床,而你给了我一条路……我要死亡,而你把我的自我给了我。”(《莱芙卡斯岛》),抑或像《丹吉尔》一诗的结尾所写的:“最终,我们不曾来过任何地方,除了曾经旅行过,正如我们带着这些词语返回家乡。”诗哲泰戈尔也曾经写道:“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据此而言,故乡的逝去与返回,身心的背离与错缠,对于理解诺德布兰德的诗歌写作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及导引作用。
“我但愿你从不曾到来 夜晚也就永不会逝去/我但愿你从不曾留下 早晨也就永不会到来/我但愿一直没到夏天 夏天也就永远在路上”。(诺德布兰德《以色列广场》)这首诗同样可以确证诺德布兰德植根于现实与内心的坚密明晰的诗学意识。它最主要的诗艺呈现是万物世相正负双面的对立与并置,叙述者和受述者在同一情境中语义的交错与寓居,以此形成其玄学性的现代主义诗风。事实上,在这样的诗艺方式背面,毫无疑问地透析出诗人由于多年自我放逐、浪迹他乡的旅居生涯,所带来的某种人生感悟与理解的变徙。
按照诺德布兰德的传记作家勃列斯多夫的表述,他的代表作《双体船》一诗将所谓的“不在场”从美学和哲学范畴变成了存在范畴。而我更愿意将这种事件场景的对立与并置,看作诗人某种返观自照的日常感知和生活哲学的有效呈现。在西方诗坛,玄学派诗得名甚早,最重要的是它能够在诗歌中提炼出感性的思想,也就是能在感情中重新创造思想。它的现代继承者之一,诗人艾略特就认为玄学派诗最能够将感觉与思想相互融合,完美地体现兼容外延与内涵的诗学张力。我以为,诺德布兰德的诗歌写作之所以备受关注,同他的诗学意识及风格中特别着力于意象比喻的明晰坚实,将词语外延的完整性、连续性和内涵意义的暗示性、联想性给予了出色的交融,有着非常切要的关系。
同时,诺德布兰德诗歌文本的叙述方式还表现出另外一个隐在特征,即把本应相互接合的两种事物或词语,前后各出现一个和省略一个,所谓“互文见义”。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它常见于我国古典诗歌。其在诺德布兰德诗作中也偶有崭露,或许是汉语翻译妙手玉成的缘故,但无论如何,他的一些作品存在受到中国古典诗词以及传统文化传播影响的痕迹,倒是确凿可辨的事实。
诺德布兰德既是一位技法纯熟、情思明敏的高手,又恐难避免诗艺方式的风格化和自我复制的情形。这使得他的诗作中时常展示出叙述者、受述者在同一情境里意象语义的交错、缠绕及相互介入、寄居,其精巧演绎在其诗行文字间在在皆是,意态多变。它仿佛已变成诗人在身心流放的历程中,在不断地远去与返观、离散与聚合状态中的《一种生活》:“你划一根火柴,它的火焰如此炫目/你无法找到你在黑暗中正寻找的东西/而火柴已经烧到你的手指/疼痛让你忘记了你遗失了什么。”这样一种炙手可热的疼痛感,不正源自于这位世界性诗人历经万般洗濯,砥砺游走,而体验到的现实世相与运势的复杂、错缠和峻急?
一个颇富意味的事实是,亨里克·诺德布兰德多年前终于返回了丹麦的家乡,不再做诗歌与精神的游子。他认为,他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或许,他自我放逐,自我回望,已经从中学会了和生活和解,学会了 “存在,就是与他者共存”。他在异国他乡到处漂流,栖居无依,最终走回的究竟是自己的故乡家园,还是荷负天命的诗人内心真正的圣殿?
或许,无论诺德布兰德本人,还是他的作品自身就是一个充满悖论和矛盾,时刻耽于自我审察、思虑颖悟的二元综合体。他已然习惯于返观自心,自净其意,习惯于时空的陡转与并置。他身体上的抵达与返回,正是一次心灵意义上的再度离开与出行。
作者:杨斌华(作者系文学评论家)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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