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0日那天,听说皮勒村下雪了。一位驻村干部发来村里下雪的照片,采访团的朋友评论说,照片里的他又黑了。
7月13日早上八点,地处帕米尔高原上的新疆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塔县)天还没亮。这里和东部城市有两小时时差。早餐后,采访团一行就要离开此地。
“让我们以这杯水代酒。蓝色的水,就像我们塔县终年不化的冰川。希望你们再到塔县来!”同桌的塔县朋友招呼我们满饮杯中水——为什么这水泛着蓝光?仔细观察,见杯底卧着两粒黑色小豆,这两粒黑色小豆,就是中国东部城市并不常见的黑枸杞。它能耐上38.5摄氏度的高温,能扛下-25.6摄氏度的严寒,荒漠中生长,喜光照不喜荫庇,盐碱荒地,是它的乐土——这样的植物也许只有在冰山下见真容,好像为臻至境而选择在饥苦环境下入定修行的僧侣。
有些人一生都不曾踏足此地——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人骨以标行路”,这是东晋僧人法显途经此处时写下的字句。
“塔县有44个村,其中32个是贫困村;32个贫困村,就有32个自治区下派的扶贫第一书记……”
热合曼书记是自治区下派的干部,皮勒村的扶贫第一书记。同行的县里的干部说,五十多岁的热书记是个“老小孩”,孩子们都愿意牵他的手。我们进村的时候,正赶上中午,在帽檐遮挡的情况下,骄阳还晒得眼睛酸疼。大厨架势十足的他,体谅我们长途辛苦,为我们端来凉粉,还一个劲儿地说是自己做的。我们夸他做得好吃,他就等不及给我们添饭。有人吃好了离座了,他就坐到空位上,说说笑笑,扒拉两口。
△皮勒村村景:如今,村民们都住上了“安全房”
县里分管农业的王九奎副县长告诉我,热书记一来就想着怎么动员大家开发点特色产业。事实证明,难度不小——皮勒村这个在塔吉克语里被称作“木碗”的村子,四面都是混黄的山,难得绿植覆盖,地下十公分就是碎石,薄薄的土层里还含有大量的碱。农业林业基建都不好下手。这样的情况下,热书记想了个“招”——开打馕合作社,调动妇女劳动力。这个看来异想天开的合作社,做起来有难度,要知道,在新疆,家家户户的女子都会打馕,怎么皮勒村的女子打的馕就能打出市场?热书记请厨师、开夜校,动员了36个妇女入社,打出来的馕在市场上现在卖到3元一个,真打出市场来了,也打破了“妇女守家”的思想。
我们在皮勒村住了一晚。那晚,我们和村民一起吃烤肉,肉吃完了,人散了。最后打扫的,就是热书记。热书记是维吾尔族人,今年2月才来到信号不通、水电常断的塔吉克族自然村皮勒村——这一点我在皮勒村幼儿园两位驻村老师那儿得到过印证——两个姑娘来的时候,一赶上夏天发洪水,电就断了,断电的时候,住在幼儿园宿舍里还有点害怕。后来无数个悄悄的夜晚,她俩做起了小手工——墙上画的一人高的蜜蜂,小花园里刷成绿色的泡沫垃圾桶……这些都给孩子们的生活增添了属于大山外的热闹。
就像两个姑娘改变皮勒村幼儿园那样,热书记也为村子悄悄带来了变化——村委大院后面的“茅坑”与“茅坑”之间装上了隔板,隔板上安上了卫生纸卷筒,县里的干部悄悄告诉我,钱是热书记掏的,他还说,现在村民开大会,10点的会,大家9点50准到,都是热书记立的规矩。“大家都听他的。”
打馕合作社的故事是九奎副县长给我讲的——他一身黑胖T恤,戴草帽,席地而坐,有股子江湖聚义的豪迈,让我想到那句“英雄惜英雄”。
王九奎是转业留疆干部。黑衣黑皮肤,身材壮硕,可没想到,一张口,就是一笔笔细账——“假设一人看病花了100元,那么其中80元,国家覆盖,剩下20元的90%,也就是18元,自治区包圆,最后的2元,才是村民自己负担。”“2015年底施行‘护边员’政策,全县有7500名护边员,光皮勒村就有76个,护边员每月工资2600元,护林员年工资1万元左右,护草员也是1万元……”,“为什么皮勒村人均年收入超过7000多元也算贫困村?后续产业还没扶起来,不能算脱贫。我们说2019年完成脱贫目标,不能抢跑,要见实效……”
第一次听王九奎“算账”,是听他和同伴调侃回乡的路有多长——九奎县长是甘肃陇南人,回家一趟不容易。1996年,九奎县长转业留疆,1997年7月15日,23岁的他第一次进皮勒村。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
那时进村,还要通过吊挂在河面上的人工滑索。老百姓们把滑索上的缆车停在村口,为的是有急事能第一时间出去。如果有“外人”进村,就得在缆绳的另一端所在的山崖边上使劲儿挥手。九奎当年进村的时候,挥的是自己的白衬衣。8月1日,带九奎一起进村的老干部把事处理妥了,正准备出村,结果没等出去,就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泥石流。村口吊坠着的缆车疯狂地打转,两股钢绳像冤家一样拧在一起,牛羊在山坡上翻滚。他和几个干部困在山上,困了就在石头上睡,遇到危险就躲到大石头的窝窝里;夜里平静了向外走,一不小心就踢到了没了家、在大石头的庇护下休息的百姓,互吓彼此一大跳。
有的老百姓觉得,这几个年轻的进村干部凶多吉少,就开始宰羊祈祷。没想到,几个人后来安然无恙地回来了。8月,麦子快熟了,可赶上这么个天气,水路全断了,给庄稼浇水是不可能的了。羊圈都烂了。老百姓不干了,抱怨上天对自己怎么这么残忍。九奎给大家修羊圈,大家却没啥积极性。九奎也犯急,想走,可也说不清是怎么了,几次想走,都没走。1998年年底,九奎结婚,他这么和新婚的妻子说——皮勒村海拔高,天就蓝,星星就低,伸手就能够到。妻子答应他,两人一起走路进村。
“天山脚下是我美丽的故乡,当我离开它的时候,就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布里布里的爸爸跟他讲,他小时候,村里发大水,房子冲毁了,危急时刻,一个年轻人把小布里夹在胳臂下往高处爬。这个年轻人就是当时的九奎。通村的路难行,时常被大水冲毁。九奎带着大家修路,条件苦——皮勒村一年就只有70-120天的无霜期,路就只能一段一段修。一晃二十年,进村的路也修了二十年。村里路面的硬化工作还在继续,不过,现有的四级砂石路已经能保障进村出村的通畅了。村口的铁索道也不见了踪影。
△走进皮勒村
7月里,塔县大土山上的杏子黄了。这是黄土山的一点眷顾。杏子上的红晕,是黄土山微微报以羞赧的脸……
在塔县的时间极短,我们与此地悄悄作别,不知何时再访,再访又是何样。
守在塔县的扶贫干部们,还是时不时进村、驻村,电话也联系不到。家人明白,同事了解。就像耐热耐旱的荒原植物,一旦在这儿生了根,根系就越来越庞大坚韧——他们用臂膀团结起松散的砂石。“杏子看杏子,看看就黄了”,这是当地的一句谚语——一起奋斗,互相感染,直到收获的季节……(央视新闻 郝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