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文化遗产日前夕,浙江新昌县调腔剧团演员在新昌县镜岭镇溪西村的古戏台为当地村民表演《北西厢》。(图/新华社)
“梨园奋进新时代,古曲小戏尽登台,声腔时调承文脉,薪火相传向未来。”今年元旦当晚,央视新年戏曲晚会以一曲荟萃了辽剧、黔剧、新昌调腔、盱河高腔、唐剧、白剧、新疆曲子戏、太康道情戏、茂腔等9个地方剧种的戏曲联唱《一个都不能少》拉开序幕,这些地方剧种传承人一一亮相,生动展示了传统戏曲历久弥新的艺术魅力。
这也是素有中国戏曲界“风向标”意义的央视新年戏曲晚会,在第5个年头实现了31个省区市代表性剧种的全覆盖。一台晚会,折射出在一系列政策措施保驾护航和各方协同努力下,地方戏曲传承发展的生态环境日益完善,形成创作活跃、演出市场升温的局面。那么,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戏曲剧种? 它们的传承情况如何?
近日,这一“家底”首次对外公布———按照《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若干政策的通知》要求,文化部于2015年7月至2017年6月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地方戏曲剧种普查。目前,普查先期工作已完成,数据显示全国 (统计数据暂不包含香港、澳门特区和我台湾地区)共有剧种348个。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信息平台也已搭建完成,为戏曲剧种数量、形成发展历史、分布和流传区域、演出团 体、人才状况、演出剧目、生存现状等建立了台账。
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办公室副主任王晓珊,普查期间曾在全国20余省份参与了不少“走村入户”的田野调查,她告诉记者:“戏曲剧种的生存发展是一个动态过程。普查中,每一个剧种的增减都严格经过专家论证,应该说,普查结果是最接近现状的。”
“多元剧种彰显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多元性,每保留一个剧种就是保留一种文化基因。”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王馗直言,剧种的兴衰固然有其自身演变规律,但应该坚持“一个都不能少”,加强对每一个剧种的保护和传承。
激发“活化石”的活力和魅力
▲2013年,福建梨园戏《董生与李氏》开启全国巡演。图为西安站演出剧照。(图/视觉中国)
“踏歌遗响南戏韵,曲出浙东新昌,清心悦耳帮打唱,更兼南北西厢。今番新作腾飞曲,撸袖干,奔小康。”央视新年戏曲晚会上,浙江新昌调腔剧团团长、国家一级演员王莺将新昌调腔六百余年的历史娓娓道来,反映出这个古老剧种在新时代的新风貌。
北京归来,王莺又率团马不停蹄地为家乡父老奉上一出调腔大戏《目连拜佛》,在新昌县文化中心简朴的舞台上,暌违数十载的完整“目连救母”故事重又上演,更令人惊喜的是,台上挑大梁的是剧团里的“90后”和“95后”。
不论是国家大剧院还是浙江东部小县城的舞台,不变的是一代代调腔演员的精气神。“古不陈旧,新不离本”,这是记者日前探访新昌调腔“天下第一团”得出的直观感受。
新昌调腔,对很多人来说是个未曾听闻的剧种,但它却是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公认的“中国戏曲活化石”。浙江省非遗保护专家委员、戏曲研究专家徐宏图介绍,新昌调腔传统剧目丰富,从北宋目连戏、老南戏、元杂剧、明清传奇,直到近现代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等,几乎贯穿整部中国戏曲发展史。“元杂剧《北西厢》《汉宫秋》《妆匣记》等剧目为调腔独有,极为珍贵,新昌调腔剧团更是全国惟一能演《北西厢》的团体。”他说道。
从《目连拜佛》可以一窥调腔艺术范式。《目连拜佛》导演、新昌调腔剧团副团长田敏告诉记者,绍兴目连戏一贯沿用调腔唱腔,调腔特有的“不托丝竹,以板助节,锣鼓帮扶”样式,尤其是高难度的干唱和帮腔特点,为戏曲界所罕见。
即便是这样一个十分具有文化价值的非遗剧种,新昌调腔的“救戏”之路也如“目连救母”一般历经曲折。
新昌调腔是浙江省8大高腔中唯一留存剧团建制的,“天下第一团”即是“天下唯一团”。上世纪50年代起,专业调腔剧团已绝迹,艺人也如沧海遗珠般散落在各地。剧团老团长丁黎鸿还记得,1953年好不容易将他们召集起来,三个老艺人在台上演 《北西厢·游寺》,“三人加起来有200多岁,观众看到的是白发苍苍的张生、满脸皱纹的崔莺莺……”当时越剧大师袁雪芬也参与了调研,并建议改“新昌高腔”之名。首个调腔培训班于1957年开班,调腔剧团也于1959年建立,但在传统戏曲集体式微的1990年代,新昌调腔也陷入窘境,直至2006年被列为国家级非遗,当地制定了“五年保护计划”,已中断了整整20年的培训班直到2007年才重新开课,调腔艺术终于迎来转机。
问及新昌调腔的活态性,绍兴市非遗保护中心副主任余斌给出了肯定回答。据她介绍,近年来,国家政策扶持力度加大,当地也采取多种措施推动调腔传承与发展,比如政府购买调腔演出,设“调腔保护传承发展专项基金”,大力推动调腔艺术进校园等等。剧团方面,先后复排、创排了《程婴救孤》《挑水伯》等一系列优秀剧目,传承了许多古戏折子戏和调腔绝活,其中还有根据当地历史改编的原创作品《甄清宫》,既传承调腔特色,又书写廉政风骨,多次赴外地演出,广受赞誉。
在徐宏图眼中,尤为可贵的是一代代艺人通过“传帮带”甚至“隔代传”的方式留住调腔血脉。从首个培训班走出的国家级传承人章华琴和省级传承人吕月明夫妇,此后坚守舞台、教书育人数十载,1987年考入调腔班的王莺、田敏就是他们的学生,2007年五年制中专班开班,早已退休的章华琴夫妇重又“出山”,将每一句念白、每一个动作倾囊相授,而今在《目连拜佛》中挑大梁的俞臻杰、张婷芳等正是出自这批新生代,王莺、田敏则在舞台上甘当绿叶。
▲2016年7月16日,甘肃平凉,泾川县高崖南头村吴家皮影。(图/视觉中国)
值得一提的是,调腔与越剧的发源地同属绍兴,剧团也一度“一树二花”兼演越剧。从章华琴开始,每一代调腔演员都面临着选择,而他们中的每一位都选择了这条较少人走的路。徐宏图对新昌调腔很有感情,传承的故事更打动他。
“目前,调腔剧团规模近60人,每年演出可达百场,土生土长的新昌调腔不仅能下基层,还唱响了全国多地。”对现状,王莺颇感欣慰。这个基层剧团仍维持着朴素的风貌:全团“蜗居”县文化中心,没有专门的演出场地,练功房也由几间办公室打通而成。“这都没什么,如何留住年轻人才是我们面临的最大考验。调腔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让它断在我们手里。”王莺说。
“对数据负责,对历史负责”
2016年初,福建省罕见地迎来一场大雪,却未能抵挡戏曲普查员的脚步。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办公室副主任、福建省艺术研究院艺术理论研究室主任王晓珊和同事们冒着严寒驱车4个多小时到屏南县,找到正在漈头村主持戏台开台仪式的四平提线傀儡戏省级非遗传承人陆绍灿,录视频、采集数据、访谈、查看抄本和木偶偶头等一气呵成,回到酒店已是凌晨。
“这戏平时演出很少,采集信息不容易。”王晓珊对此习以为常。实际上,不少地方戏曲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演出往往只在春节等少数特定时节进行,为捕捉这些珍贵的画面,王晓珊还曾在除夕夜放弃与家人团聚,赶赴偏远地区进行田野调查。
福建是全国有名的地方戏曲大省,戏曲历史悠久、资源丰富,保存着闽剧、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歌仔戏和南音、评话等众多地方剧种。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办公室就设立在王晓珊所在的福建省艺术研究院,为明确普查范式,王晓珊和团队率先开启了福建省普查试点。
2016年6月,福建省完成全省地方戏曲剧种数据的采集、审核、录入工作。据初步统计,福建省现有23个活态剧种,现有戏曲演出团体652个(不含木偶、皮影戏演出团体),其中,国办演出团体50个,民营演出团体约600个。福建戏曲民营剧团演出市场比较活跃,年演出约93000场,其中绝大部分是商业演出,演出收入超过5亿元。
在福建,民间班社四处分散、联络困难,此外,地方戏曲剧种依托方言,均使得当地普查战线拉长,难度加大。为此,福建成立全省联动普查团队,到第一线采集第一手资料成为“硬标准”。此外,有别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编纂《中国戏曲志》着重于梳理、立传,本次普查关注当下的戏曲生存状况。“从前一般只做国办团体,现在重点反而在民间班社,像当地有不少季节性的民营团体,有的一个人挂名好几个剧团,还有的民营团能演7个剧种。我们通过历年备案按图索骥,再进行查漏补缺,有针对性地召集专家验证。”王晓珊表示。
“普查要对数据负责,对历史负责。”王晓珊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不断强调。在她看来,戏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宝库,也是承载着千百年来人文精神的载体。其中的精湛技艺能否完整地记录下来,不仅取决于传承人的状态,也与记录的手段方式有极大的关系,以数字化方式进行活态抢救性记录十分紧迫。
据介绍,依据普查成果而建的公开数据库“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平台”,用以展示各地戏曲剧种、演出团体、人才情况、图片等“家底”。福建省还特别增设了视频专栏,在对剧种和剧目溯源、考证的同时,也在演出形态、舞台形象等方面做了梳理与整合,几乎涵盖全省所有剧种的经典剧目片段。
文化部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普查标准时间2015年8月31日,全国有348个剧种(暂不包含香港、澳门特区和我台湾地区)。参加本次普查的戏曲演出团体有10278个,其中,国办团体1524个,民营团体(含民间班社)8754个。目前,241个剧种拥有国办团体;107个剧种无国办团体,仅有民营团体或民间班社,其中,70个剧种仅有民间班社。
文化部艺术司巡视员、副司长明文军介绍,以《中国戏曲志》为参照,此次普查目录增补17个新剧种,而60个《中国戏曲志》中的剧种未收入本次普查名录,意味着这些剧种已消亡或面临消亡危险。
值得关注的是,此次戏曲普查过程中还首次明确了剧种认定依据。王馗告诉记者,中国地方戏曲剧种繁多、形式多样,学界对剧种认定始终缺乏一个明确、统一的标准,而随着近年来非遗保护和当代戏剧创新发展的不断推进,剧种标准的确立已刻不容缓。2014年6月,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与各地戏曲专家对剧种的认定标准进行了深入探讨,发布《中国戏曲剧种认定标准》,并确定本次普查采用的8条标准为:具有“以歌舞演故事”这一中国戏曲的主要特征;舞台语言采用本民族和本地方言或本地官话;在声腔音乐和伴奏形式上具有个性鲜明的民族或地域特色;在表演上分行当或形成角色类型,具有相对成熟的表演形态和技术规范;服装、扮相、道具具有历史形成的规制;创作和演出了一定数量的保留剧目;有本地专业或业余演出团体和演职人员,具有相对稳定的传承机制,在本地区具有较为广泛的影响力;剧种名称具有某一地区的广泛群众基础,在社会中具有特定的文化认同。
专家访谈 | 保护剧种个性,保护文化土壤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戏曲是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本次剧种普查为传承和发展戏曲摸清“家底”的意义不言自明。
文汇:此次普查历时2年,与以往开展的全国性戏曲剧种普查有何不同?
王晓珊(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办公室副主任):本次普查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由国务院发文、文化部组织实施的全国性戏曲剧种普查,形成全国“一盘棋”。与历次调查相比,本次普查在广度、深度、规范性、科学性等方面有更大突破,例如普查对象从戏曲剧种延伸到皮影戏和木偶戏;演出团体和人才方面,除国办剧团外,也掌握了大量民营剧团、民间班社甚至民间艺人的信息;此次普查还在过去因条件限制未能调查到的地方有了新发现,比如日喀则地区紧邻尼泊尔的陈塘镇流行的夏尔巴玛尼戏,是夏尔巴人的一种传统戏曲。
文汇:普查过程中遇到哪些困难?
王晓珊:普查遇到的主要困难是戏曲自身的多样性、复杂性如何与大型统计应有的规范性、科学性达成统一。而且,戏曲始终处于动态发展中,对全国戏曲剧种进行全面梳理、认定、归流,是最耗费心力的部分。此外,一些民间班社和木偶戏、皮影戏班社等流动性大、人员变动频繁,普查员必须深入基层。我记得有一次去西藏偏远地区参加普查,当地有两个藏剧团长期在基层演出,很难联系上。
文汇:如何评价目前地方戏曲发展状况?地方剧种面临哪些困境?应如何保护、传承地方戏?
王晓珊:应该说,目前传统戏曲的发展是改革开放以来最好的。
我们在普查中发现,剧种间有一定的同质化趋向,因此保护和传承落实到每一个具体剧种上,应该维持其个性,尽最大努力保护剧种的多样性。在保护方法上也需因“戏”而异,比如普查发现的70个仅有民间班社的地方戏曲,和越剧这类发展情况好、流传地域广的戏曲就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濒危剧种应以保护为先,而不是规定它每年要演出多少场次;对于少数民族剧种,保护应从其原生性入手,保留本民族的文化样式。
另外,戏曲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和民俗、民间文学等都是共生共荣的。如地方戏和当地民俗活动、民间信仰从来就密不可分,但在乡土文化式微的当下,传统的民俗活动也面临着传承的困境,因此不仅仅是保护地方戏曲的剧种,也应注重保护戏曲生存发展的文化土壤。
王馗(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保留一个剧种就是保留一种文化基因,在普查基础上,应该坚持一个都不能少。现在有一些成功推广和保护的案例,比如福建梨园戏,当地的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是“天下唯一团”,几十年来维持了稳定的生存状态,然后逐渐向外省推广,以精品力作提升影响力;此外像昆曲这类生存状态好的剧种借助戏曲进校园的方式推广,实际上它找到了符合自己戏曲品质的受众,从而“精准推广”。
文汇:本次普查实现了文化部门对戏曲资源的动态化、科学化管理,未来对地方戏曲有何扶持措施?
明文军(文化部艺术司巡视员、副司长):戏曲是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本次普查为传承和发展戏曲摸清了家底、掌握了情况。结合普查基础数据,下一步将加强人才培养和观众培育,夯实戏曲发展的根基,推出贴近时代的优秀剧目,推动戏曲走向民间服务群众,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激活戏曲艺术生命力。
首先要落实国办《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联合有关部门开展戏曲政策落实情况督查,督促地方切实承担起保护传承地方戏曲的主体责任,将相关文件精神落到实处。
其次要继续实施“戏曲振兴工程”和“剧本扶持工程”,在“剧本扶持工程”“戏曲剧本孵化计划”“名家传戏———当代戏曲名家收徒传艺”等项目中,通过扶持剧本创作和青年演员,加大对生存状况较差的剧种所在院团的支持力度,并继续实施中国京剧像音像工程。
还要继续举办全国基层院团戏曲会演,重点吸纳“天下第一团”参加,并给予经费支持。在摸底“天下第一团”创作演出现状的基础上,分区域举办其优秀剧目展演,调动院团创作生产积极性,推动地方各级政府和部门加大支持和保障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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