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4年世界杯预选赛中,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同分一组,图为塞尔维亚中卫苏博蒂奇正在阻截克罗地亚前锋曼祖基奇(左),两人的生活便是一代“南斯拉夫人”的缩影,曼祖基奇6岁时就从东克罗地亚的家乡逃至斯图加特避难,而出生在波黑的苏博蒂奇2岁时就被父母带去了德国。视觉中国
世界杯结束了,克罗地亚获得亚军。有人说,如果你不知道该支持谁,那就支持克罗地亚吧,对他们而言,足球就是战斗,球员就是战士;还有人说,如果南斯拉夫没有解体,巴尔干雄鹰没有远飞,世界足球可能会呈现出另一番精彩。世界杯的铁律是:亚军总是最让人心疼。而如果刚好是克罗地亚,那可能要复杂得多,绕不开的话题始终有同宗的“敌人”塞尔维亚,以及曾经的母国南斯拉夫,但无论用哪只眼看,故事都一样悲壮。
两个相似的悲情瞬间
“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声音,时至今日,我依旧可以记得,即便我闭上眼睛。那和我们平时听到的警笛声不太一样,因为这是来自战争的哀嚎。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可怕。我和我的朋友们骑着自行车,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回家。距离我家只有几条街的地方,我们听到了轰的一声巨响,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我们抬头仰望天空,一架大飞机正在急速降落。有火光从飞机里冒出来,还有浓浓的黑烟,那架飞机穿过云间,随后坠落进森林里消失不见了。那是一架军用直升机,就在离我家不远的贝尔格莱德上空被击落。这就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塞尔维亚的生活。”
这是塞尔维亚球星亚历山大·科拉罗夫6月27日于“球星看台”发表的亲笔信《那一夜窗外炮火轰鸣》中的段落。在这段文字发布时,塞尔维亚队已无缘小组出线。十天前在首战对阵哥斯达黎加时,科拉罗夫以直接任意球破门,攻入当场唯一入球。回头来看,那个漂亮的进球却成为塞尔维亚本届世界杯的悲情注脚。
世界杯的另一个悲情瞬间发生在7月15日决赛克罗地亚2比4不敌法国之后的颁奖典礼上。获得金球奖杯的克罗地亚国家队长卢卡·莫德里奇面沉如水,失落难掩。而当克罗地亚女总统科琳达·格拉巴尔-基塔罗维奇像母亲一样拥抱并安慰他时,卢日尼基体育场的上空飘落的雨点,更将这份悲情演绎得丝丝入扣。各方媒体立刻深挖这位“牧羊少年”的悲惨身世:1985年出生在前南斯拉夫的扎达尔,5岁时被拍到穿着不合身的外套牧羊,1991年克罗地亚独立战争爆发时,其祖父与另外六名村民被塞族武装分子处决,之后莫德里奇一家以难民身份在数个旅馆间长年飘荡……
同一年出生的科拉罗夫和莫德里奇对童年有着相似的记忆:“我和哥哥整天都在院子里玩,我们有一个足球,还有一扇木门,那就是我们的球网。随着我和哥哥慢慢长大,战争成为了我们生命中不得不面对的一部分,足球是自己不可以浪费的机会。我们开始互相激励,互相对抗。”莫德里奇的童年也大抵如此,旅馆停车场就是他的练球场地,踢完足球打篮球,打过篮球跳到水里玩水球。今天的两位球星昔日生活在同一片炮火声中,有着类似的童年记忆,但有着截然对立的身份认同,各自背负着数百年的国仇家恨。
1987年,“我们最后的欢乐时光”
出生在萨拉热窝的著名导演沃克·亚尼奇曾于2000年拍摄《最后一支南斯拉夫队》来记录昔日“黄金一代”的恩怨情仇。1987年智利世青赛上,南斯拉夫国青队连克传统强队巴西、东德和西德之后,问鼎冠军,惊艳了全世界。后来曾效力于皇马的普雷德拉格·米亚托维奇回忆说:“我最怀念的就是1987年的日子,我们一起训练,一起战斗,为了我们的国家——南斯拉夫。但这也是我们最后的欢乐时光。”
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曾两次短暂地共存于同一个国家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匈帝国解体,1918年12月1日,塞尔维亚王国国王彼得一世成立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王国(简称SHS王国),1929年SHS王国更名为南斯拉夫王国,这是克塞两国历史上第一次“融为一体”。1941年轴心国入侵,南斯拉夫王国解体,二战胜利后,克族出身的强人铁托平衡多方力量,重建南斯拉夫民主联盟,并于1946年吸纳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马其顿以及黑山,又组成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1963年又更名为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简称“南联邦”),史称“第二南斯拉夫”。1980年之前,各联邦国家基本和睦相处,但是随着铁托的去世,南斯拉夫群龙无首,被强行压制的矛盾相继爆发,各联邦主体的民族认同和独立意愿日益强烈。终于在1991年,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和马其顿宣布独立,南联邦开始解体。克塞二族之间立即爆发流血冲突,克罗地亚独立战争爆发。
由于战争,“黄金一代”开始分裂。在著名的萨格勒布迪纳摩和贝尔格莱德红星的球迷骚乱后不久,还发生过一次球员间直接冲突。1991年5月8日的“铁托元帅杯”决赛中,克族的伊戈尔·斯蒂马奇和塞族的西尼萨·米哈伊洛维奇在比赛中爆发剧烈冲突,斯蒂马奇对曾经同袍的米哈伊洛维奇说“我要杀死你的全家”,后者反击道:“你的民族和家乡都将在战争后消亡。”随即二人大打出手,双双被红牌罚下。米哈伊洛维奇的家乡武科瓦尔是住着许多塞尔维亚人的克罗地亚小镇,克罗地亚独立战争爆发后,他家被克族人夷为平地,施暴者中包括米哈伊洛维奇幼年时最好的朋友,而西尼萨的父亲最后死于这场战争。
至此由“黄金一代”组成的南斯拉夫足球已面目全非,正如一位塞尔维亚球迷所说,“1991年他们就已死去了,每天有200颗子弹从头顶飞过,早就是敌人!”
本是同根生,相煎逾千年
英国语言学家内维尔·福布斯曾在其对巴尔干民族的研究中写道:“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从人种和语言上来看,原本是一个民族。这两个名字仅仅具有地理上的意义。”
公元6-7世纪,南斯拉夫人的一支塞尔维亚人开始到巴尔干半岛定居,在拜占庭帝国的影响下,塞尔维亚人的祖先改信东正教。1389年科索沃战役爆发,奥斯曼帝国开始征服巴尔干半岛,到15世纪末,塞尔维亚完全被占领,开始接受奥斯曼帝国长达五个世纪的军事统治。
如果说塞尔维亚是历史A面的话,克罗地亚则演绎着同一民族历史的B面。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克罗地亚一地被划入西罗马帝国,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日耳曼民族东哥德人入侵,在此地建立东哥德王国。到了7世纪,有一支民族迁徙到该地,成了后来的克罗地亚人。现在学界对于这支民族起源的看法尚有分歧,一部分人认为他们是民族大迁徙时期斯拉夫民族的一支——白克罗地亚人(White Croats),另有人主张他们来自伊朗,因为克罗地亚人的名称“Hrvat”一词并非斯拉夫语,而可能是阿拉伯的“Hrvat”部族来到此地,之后被斯拉夫化,但不管如何都与斯拉夫人关系密切。公元9世纪,克罗地亚进入独立王国时期,已基本改信基督教,1102年克罗地亚并入匈牙利长达四个世纪,到16世纪哈布斯堡王朝领土扩张至此,克罗地亚进入哈布斯堡时期直到奥匈帝国解体。
尽管在历史上长期被奴役,但是克罗地亚人还是自愿投入天主教教皇、匈牙利国王以及奥地利—哈布斯堡的怀抱。英国作家吕蓓卡·维斯特在她的作品《黑色的羔羊和灰色的猎鹰》中写道:“虽然塞人和克人同属斯拉夫人,但这无关紧要,塞人是东方的东正教徒,因而是与穆斯林土耳其人一样,令人憎恨的东方世界的一部分。无论哈布斯堡奥地利人的盘剥有多厉害,也无论克罗地亚人多渴望自由,辉煌的维也纳在克罗地亚人看来一直是西方和天主教文明的象征,几个世纪的哈布斯堡统治使得克罗地亚人确信他们在文化上比塞尔维亚人更优越。”因此,在一战后塞尔维亚被赋予SHS王国统治权时,克罗地亚人心中仇恨种子已经生根。这种深刻对立被纳粹主义激化,二战期间克族对塞族的残暴程度并不亚于德国在欧洲任何一场屠杀。美国作家罗伯特·卡普兰到克罗地亚采访时,一个塞尔维亚人说:“乌斯塔沙(克罗地亚法西斯组织)用刀和棍棒屠杀塞尔维亚人,这种杀戮随心所欲,没人会去计算死亡人数。”
刻骨铭心的仇恨在铁托的统治下暂时埋藏,但永远不会消弭。所有的矛盾在铁托去世后爆发。就在博班踹倒穆斯林警察的前十天,图季曼(克罗地亚民族领袖和首任总统)在选举中获胜,一年之后,克塞两族之间的战争爆发,克罗地亚境内数十万塞族人被迫逃离了生活了数世纪的家园,就像1690年牧首阿尔萨尼耶三世带领大批塞族人,为逃离土耳其统治从科索沃向北方大迁移……历史总是在不断重演,悲剧却是主旋律,在这个剧本里,每个人都是对的,每个人又都是错的。
作者:文汇报见习记者 刘畅
编辑:陆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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