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长春伪满皇宫博物院
我对多年前游览清西陵的情景记忆犹新。
大清的帝王们,选中了河北易县的灵山秀水,将生前没有享尽的富贵和权势,安放于一片山恋环抱、松柏葳蕤的幽静之中,渴望身后继续接受万民的叩拜与景仰。汉白玉和琉璃瓦砌筑的陵寝,呈现出一派不容亵渎的神圣,而且,历史就在那里,虽然早已归于沉寂,但时代的风云跌宕似乎仍在眼前。
然而,那时的我,对清代的历史还不很了解,置身偌大的皇家陵园,放眼望去,琉璃瓦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可我怀着的却只是一份游览的心境,虽然努力想对皇陵所蕴含的大清历史有所凭吊、有所感悟,但内心始终迷茫,而且,竟然忘了去看大清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墓。
那座位于清西陵“华龙皇家陵园”里的墓葬,很小,也很矮,与溥仪之前大清帝王们辉煌的陵寝相比,实在有些简单,甚至简陋——虽然高耸的墓碑和华表透着威严,四周同样松柏环抱,但看上去还是与普通人的坟冢并无二致,若不是墓碑上镌刻着“爱新觉罗·溥仪”这个名字,很难想象这是曾经做过皇帝的人的墓。
溥仪去世的时候,中华古国早已不是帝制时代了,虽然他生前享受过三载真正的帝王的尊崇,但身后却再也无法拥有和先帝们相同的待遇,所以,他的栖身之所不是朱墙黄瓦建构的地下宫殿,在清西陵辉煌的琉璃瓦比照下,他的墓多少显得有些寒碜。不过,那毕竟是溥仪的墓——曾经大清皇帝的魂归之处,所以,还是牵动了很多人的目光。溥仪的骨灰就安放在墓碑之下,两边还有他的两位妻子郭布罗·婉容和谭玉龄的墓。一驻足、一徘徊、一擦肩,历史杳然难寻,那座墓埋葬着的忧欢和爱恨,也已烟消云散了。
然而,我竟忘了去看那座墓——溥仪的墓,虽然小,却包藏着清末和民国的历史风云。
溥仪生前曾说,“我这一生一世总离不开大墙的包围”——紫禁城里的大墙、伪满皇宫的大墙、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大墙……大墙,似乎成了他命里的一种注定、一个无法逃避的归处,也似乎是一个和他周旋了大半生的“政治玩笑”。作为清朝的末代皇帝、也作为中华帝制时代终结前的末代皇帝,溥仪被裹挟着进入了中国近现代史,但那时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幼儿。大清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隆裕太后颁布清帝退位诏书,溥仪也不过六岁,便在动荡的时代和混乱的政局所搅合起的历史狂潮中,褪去了天子的光华,以一种宿命般的悲催,开始了戏剧性的辗转与颠沛,最后在“改天换地”的新社会里走完一生,徒留一座墓葬,供人或凭吊、或唏嘘、或叹惋。
徜徉在清西陵,我想到了溥仪留下的那部著名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而且迫不及待地想找来阅读。那是一部我一直想看但没有看的书,尽管我对溥仪的人生已有了大概了解,但仍渴望能触摸到隐在文字背后的历史之谜和人性之光。
溥仪前半生所经历的登基与退位的风波、叛国与求荣的暗流、被俘与改造的转变,犹如一场场急着上台又急着谢幕的大戏。回想起来,他在风云激荡的年代,主演或客串了一些“不合事宜”的角色,忙着上台,忙着表演,忙着谢幕,又忙着东奔西走。他写就的那部书,是他大半生的回顾,对一段逝去的历史,对一个曾经煊赫、后来衰朽覆灭的王朝,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录和反思,而对所有喜欢历史,尤其是关注清史的人来说,也都是无法绕开的话题,况且,百多年来,谁能说真正读懂溥仪这位“幼年天子”的人生悲欢呢?
一座墓,埋葬着溥仪毁誉参半的人生,一部书,则是他人生悲喜的真实呈现。我忘了去看“华龙皇家陵园”里的那座墓,但从书里或许能解读墓主人一生的忧欢。
2
中国数千年封建帝制史,先后涌现出数十个王朝,数百位帝王轮番演绎东方大地的文明史:灿烂与暗淡、繁荣与衰朽、自由与屈辱……皆如长河般绵延不绝。作为真龙天子的皇帝,万民朝拜的已不仅仅是一个血肉的身躯了,更是一种至高权力的无形威慑、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制度的存在。溥仪,曾是这权力和制度威慑的核心。
人,生而为凡人,然后才可能成为帝王,但还没有人告诉过溥仪这些的时候,三岁的他,就置身于帝王的宝座上了,而把他高高抬到宝座上的,是最深谙权术争斗的慈禧。当溥仪的家人得知他被立为大清的皇帝时,内心充满着的不是喜悦,而是忧伤。慈禧明明知道溥仪太小,一个叼着奶嘴儿的“皇帝”,欲撑起风雨飘摇中的王朝大厦,这根本不可能,但她还是那么做了,与其说这是她的政治阴谋,不如说是一个王朝行将覆灭前的无奈和哀伤。光绪登基时四岁,溥仪登基时三岁,皆年幼无知,倘若他们身后的大厦不倒,那反而是一种幸运了。
溥仪是凡人,但在那个时代,他做不了凡人。历史的交织和裹挟,让他在四书五经的“腐朽之风”里,被培养成一个王朝的代言人。从大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农历十一月初九举行登基大典那一刻起,他便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尽管那时的他,对万人叩拜的尊贵和荣耀显得一片茫然,而且他的国家早已是满目疮痍、举步维艰,但龙椅之上,他是大清的皇帝,象征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制度的存在,而身上的龙袍也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至高权力的无形威慑。从那时起,溥仪就要面对紫禁城内外的一切波澜,以及无处不在的人性的阴暗与寒冷。
在我看过的不少关于紫禁城的书里,经常会写到“冷”:天气的冷、宫殿的冷、人心的冷,甚至时代风云漫卷着的冷,而这其中,让所有人记忆最深刻的,恐怕就是溥仪登基时的“冷”。那确实是个很冷的日子:农历十一月初九,寒冬笼罩,滴水成冰。之前,光绪和慈禧先后离世,大清朝再次走到了命运的关口,溥仪继承了大统,纵然他是一个幼儿,也要像英年的皇帝那样,身着龙袍,在太和殿的宝座上接受百官三叩九拜,但他哭闹不止,任凭他的父亲在一旁哄逗,都无法使他安静。他太小了,一个从母亲怀里被“抱”进皇宫的娃娃,想回家,想慈爱的母亲,想襁褓中的温暖,怎能懂得面前的三叩九拜,而谁又会怜惜他弱小的身躯将来能否扛得住偌大宫殿里的寒冷和制度的阴冷!
有了那样寒冷“开场”的“不祥之兆”,溥仪果然还来不及享受皇帝的尊贵,大清便亡了,他自此开始在民国天地里扮演“不伦不类”的角色。
我把中国历史上的君王分为四类:开国之君、盛世之君、末代之君、亡国之君。开国之君和盛世之君功高盖世、光芒万丈,是后人常挂在嘴边的历史“神话”,而亡国之君和末代之君却相形见绌,甚至背负着骂名,贻笑千古。溥仪毫无疑问是末代之君,就像大明朝的末代皇帝朱由检。
朱由检是励精图治的,只不过,时局留给他实现王朝“中兴”的余地太小、时间太短。他“亲政”后,做过各种努力,甚至渴望以个人生活的节俭,换来家国面貌的改观,但一切都为时太晚。与朱由检相比,溥仪这位末代皇帝,还没等得及“亲政”,大清的江山便易帜了,所以,他比朱由检还不如。那时的大清国,正经历着从未有过的劫难,慈禧选定了溥仪,但已经不合时宜,注定了是一场悲剧。溥仪感喟自己的哀伤与不幸时说,“她(慈禧)为什么单单挑上我来当那皇帝呢?我本来是个无知的、纯洁的孩子……可是由于做了皇帝,在那密不通风的罐子中养大,连起码的生活知识也没有人教给我,我今天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今天弄成这样,不该西太后和那些王公大臣们负责吗?”
这是溥仪后来的感喟,当他懂得并看透世事冷暖的时候,命运的漩涡早已将他裹挟到了皇朝的彼岸和人生的彼岸,任谁都无法扭转历史的航向。作家祝勇在《故宫六百年》一书里对大清王朝作了这样的慨叹:“这个朝代,占据着中国历史上的第二大版图,一度气吞万里如虎,却最终脆弱得连梧桐夜雨、芭蕉声碎都承受不起。耀眼的荣华,转眼便是江山日暮、寒鸦夜啼,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溥仪就是在这样一片哀鸿遍野中长大,江山早已不复祖宗的辉煌,却要他承受末代帝王所要承受的一切屈辱、隐忍,甚至被耻笑、被谩骂。古往今来,历史的花名册上写着的,无非是功勋和罪责,溥仪的身世,本来就是一部书,他最终写了下来,用清醒而含泪的文字,铸成一面照彻历史的镜子。
想必,那镜子中映出来的,不仅仅是从帝王变成普通人的忧欢与泪水,更有历史长长的喟叹吧。
3
中国历史上的数百位帝王中,溥仪大概是唯一写有自传的皇帝吧,因为他所处的时代,也因为他经过了特殊时代的“新旧转换”,得以完成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便有了《我的前半生》这部不同凡响的回忆录。从上世纪60年代出版以来,这本书已经不知重印了多少次,不但成为研究溥仪身世的珍贵史料,也成为研究清末和民国历史的第一手资料。
清末民初的中国,简直就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大舞台,所有轮番登场的权贵与新旧中,溥仪毫无疑问是主角之一。他目睹了民国三十多年间中国历史的变革与守旧、前进与倒退、光明与黑暗、侵略与反抗,更是那三十多年复杂历史的参与者。在他笔下,清末和民国的历史随着他的成长,如长卷般徐徐展开,所有经历过的往事,他都努力回忆并书写,没有隐讳,没有掩饰,因为亲历,所以可信。
帝制时代,君王有着生来便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尊贵。溥仪这“自与常人殊”的“龙种”,呱呱坠地时便享有人世的豪华: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不知人间疾苦,“以为每个老百姓吃饭时都会有一桌子菜肴”。这就是他的童年,之后,从小皇帝到被禁锢在紫禁城里的逊帝,从租界内的“避难者”到伪满康德皇帝,走下“神坛”的溥仪,经历了人生的几番大起大落,一度为前程感到迷茫,甚至绝望。
法国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滞留在无聊中,这只是不死,这不是活着。”于是,不想“滞留在无聊中”的溥仪,重做皇帝的幻想不灭,甚至充满了妄想,三番五次“开历史的倒车”,一次次燃起自己的“复辟梦”,这些历史的阴暗,他都写进了回忆录。“有我在,大清就不会亡!”“心里发下誓愿,将来必以一个胜利的君王的姿态,就象第一代祖先那样,重新回到这里来。”“我已经被复辟的美梦完全迷了心窍,任何劝告都没有生效。”“我关心的只是要复辟,要他们承认我是个皇帝,我如果不当皇帝,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在紫禁城看来,只要能捉老鼠,花猫白猫全是好猫,无论姓张姓段,只要能把复辟办成,全是好人。”……这是溥仪忏悔式的自述,在这些幻想的自我蛊惑下,他最终沦为了列强分割中国的代言人,并开启了纠缠他大半生的悲喜剧:复辟与投敌、忠诚与背叛、真爱与分离、流亡与被俘……
如果把清末和民国中华民族所遭受的劫难和创伤全部归咎于溥仪和他所代表的“小朝廷”,显然是不公正的,但那段时期内,溥仪不止一次成为祸国殃民的扮演者,被迫也好,无奈也罢,龙袍和马褂更替的岁月里,他为列强争夺并瓜分中国大开方便之门,让本以饱经忧患的东方古国,变得更加千疮百孔。这些,溥仪在回忆录中,都有痛彻的反思。几十载一路走来,他心中的那份幻想、那份酸楚、那份无奈、那份悔恨,都浸透着泪水,与其说他写就的是一部自传,不如说是一部灵魂的忏悔之书。
写下《我的前半生》时的溥仪,大概两鬓已有华发。经历了太多的辗转,他一笔一笔写下半生的回忆,对自己走过的路恍然大悟,不但明白了人世间所有的道理,而且也淡然了人世间的一切——原来,繁华和富贵,都如过眼云烟、大梦一场,不如做一介凡人踏实而坦然!从皇帝到傀儡,从战犯到公民,溥仪渴望用自己的忏悔赎罪,而他的这部书,不但描绘了他的大半生,也为忏悔的灵魂找到了最好的表达。
托尔斯泰说,“皇帝是历史的奴隶。”溥仪的一生,大多时候其实不是为他自己而活,真的是历史的奴隶,也是制度的奴隶。他用短暂却大起大落的一生,诠释了这句话的真谛,但当初宝座上的他不懂,也不可能懂,而三叩九拜对他喊着“万岁”的那些人,真心实意也好,貌合神离也罢,都在时间的递进中化作了历史的休止符,供后人品评了。
新中国的成立,给溥仪的后半生带来了安定。一个于他而言有些陌生的政权,最终保护了他。从对这个新政权的疑惧和疏远,到渐渐感到安心,他“洗去”了帝制时代的风尘,而新生的人民政权,以“既往不咎”的胸怀和气度,让他成为一个“新生”的人。1959年受到“特赦”后,溥仪真正开启了自己做公民的时代。当他喊出“祖国,我的祖国呵,你把我造就成了人!”之时,便是他脱胎换骨的重生,而且,他后半生有了一个真正的“家”,有了一个可以安稳相守的妻子,对他而言,真正的“人”的时代,总算开始了。
当初,紫禁城人影幢幢,上台与谢幕间,时代说变就变,曾经的繁华、曾经的高高在上、曾经的不可一世,都成为了历史,隐约间,那个哭着喊着要回家的小皇帝,他的身影似乎还夹在匆忙往来的人流中,但一切都成为他书里的画面了。
4
那次,告别清西陵,我从易县北上北京,又一次参观了故宫。一路上,我在手机里重温了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执导的著名电影《末代皇帝》。那是记录溥仪一生的影片,也是中国近现代一段长长历史的光影浓缩。列车向前,群山向后,透过车窗远望,冀中山野间的柿子树硕果累累,一枚枚金灿灿的小柿子,如同一个个灿烂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为远行人的心里亮起一片温暖的光芒。
深秋时节,故宫人流如织,但已不见当年的王公显贵,而溥仪踯躅于红墙碧瓦间年轻却单薄的身影,也早已成了时间里的想象。明明知道养心殿在封闭大修,但我还是走到离它最近的月华门,想近距离感受那片宏大之中所蕴含的普通人的凡俗。从雍正到溥仪,大清八位皇帝先后在养心殿居住办公,他们各有各的天资禀赋,也各有各的历史功过,但尤以“溥仪时代”的一幕幕故事,最扣人心弦——那是一个王朝的尾声,却牵连着一个民族坠入劫难。
迎着深秋温煦的阳光,我眺望蹲在养心殿大殿檐角上的琉璃小兽。一只金色的獬豸,紧随在狎鱼之后,在光线的晕染下,显出威猛来,但又有一点调皮和萌态。曾经耀眼而坚韧的釉面,终逃不过时间的侵蚀,几百年后,獬豸已是一身的斑驳。我突然想,獬豸和其它琉璃小兽蹲着的那条屋脊,是溥仪儿时曾经攀爬过的吗?他曾和弟弟溥杰在那里玩耍,也曾黯然眺望一墙之隔的民国政府。獬豸目睹过一切,但却沉默无声,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份调皮和萌态,像极了一个孩子的面庞,给人一份灵动和纯真感。当年,三岁入宫的溥仪,一定也是这样可爱吧,但他是皇帝,没人敢对他不恭,在所有人看来,他小小的面孔有着生来就该君临天下的威严,殊不知,那正是他一生悲剧的开始。
如今,溥仪早成为一个历史话题了,或许,时间能洗刷掉他身上所有的脏污,也能为他凄楚而孤独的灵魂带来安宁,给予他应有的公正。公正也好,偏激也罢,时间已经走过了百年,而《我的前半生》这部回忆录,是他这位末代皇帝留给世人最后的财富。“对于历代最末一个皇帝的命运,从成汤放夏桀于南巢,商讨自焚于鹿台,大戎弑幽王于骊山之下起,我可以一直数到朱由检上煤山,没有人比我对这些历史更熟悉的了。”这是溥仪在回忆录中的感慨,说尽了历代末世君王的悲剧收场,而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一面被历史成全,一面又受着历史的惩罚,以半生忧欢的经历,终结了个人和王朝所有转瞬即逝的梦幻。
青史浩浩,所有的功过对错均已尘埃落定,唯有真实的内心和真诚的反省日月可鉴。
作者:许玮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