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将军韩练成
1950年冬的一天,周恩来、陈毅、贺龙接见了中共华南分局委员、海南区党委第一书记冯白驹和西北军区兼第一野战军副参谋长韩练成(冯白驹曾任中共琼崖纵队司令员,韩练成曾任海南防卫指挥官兼国民党军第四十六军军长)。陈毅风趣地问冯、韩:“昨晚怀仁堂晚会,你们去了吗?《三岔口》这出戏,你们看了吗?”
韩练成笑而未答。冯白驹直率地说:“看了,没看过京剧,看不懂。”
陈毅幽默地说:“两个互不相识的自己人,在漆黑的夜里恶战了一场,天亮了才认识,真有趣呀!”
韩练成说:“惭愧,我没有完成任务。”
冯白驹说:“琼崖纵队的电台坏了,和党中央失去了联系。”
周恩来说:“只是单独向练成同志打了招呼,没给你们接上线。”他转而笑着对陈毅、韩练成说:“莱芜战役,你们不是合作、表演得很好吗?”
1947年2月20日至2月23日莱芜决战进行时,陈毅任中共中央华东局副书记、华东军区司令员、华东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韩练成任国民党军第四十六军军长,奉蒋介石之命向山东解放区进攻。按说,陈毅、韩练成在战场上应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可是,周恩来是怎样为他们两人接上线的呢?他们两人又是怎样“合作、表演得很好”呢?
七十年前莱芜决战,陈毅和韩练成合作演出了一段精彩绝伦的“双簧”。
韩练成给了我军联络员一张“谍报证”
1946年初冬,中共中央华东局驻于山东临沂。书记饶漱石已去东北“三人小组”工作,副书记陈毅任新四军军长兼山东军区司令员,正率领部队在前方和国民党军鏖战,只有副军长张云逸是住在临沂的中央委员。党中央给华东局发来电报说,国民党军第四十六军军长曾去上海找过董老,有起义可能,要求速派一名中央委员以“洪为济”为暗号,与国民党军第四十六军军长取得联系。可见事关重大,但其他中央委员都分散各地、身负重任,实在派不出一名中央委员去执行党中央的指示。怎么办?华东局经研究并请示身在前方鏖战的陈毅,决定派军区联络部联络科长陈子谷先去“探路”。
其时,国民党军第四十六军已经海运抵达青岛,但军部驻于何地、军长姓甚名谁,均不知情。陈子谷是个“老敌工”,经历重重风险后,潜入到第四十六军军部所在地平度县兰底镇,见到了军长韩练成。
韩练成打量了一下陈子谷,劈头就问:“你有陈毅的介绍信吗?”
陈子谷据实回答:“没有。”
韩练成的脸色一下子“晴转阴”,神情变得十分严峻。
陈子谷解释说:“接到党中央的电报后我就赶来了,不可能带陈军长的亲笔介绍信来,他正带领部队在前方打仗。再说,带陈军长的介绍信也不安全,万一被特务搜查出来,就会牵连到军长阁下您。组织上决定先派我来和军长您取得联系。”
韩练成脸上很快“阴转晴”,点点头,说:“我叫韩练成,欢迎!你就住在这里,以后我们再慢慢谈。”
韩练成细心、精明,每次和陈子谷谈话时,都把房门打开,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这样做也不致引起别人的怀疑。
韩练成拿出一张纸,用钢笔在纸上画了几个箭头,说:“我们几路大军从南北几个方向同时向你们进攻。大军压境,你们处于劣势,战局对你们很不利呀!”
陈子谷说:“我们正动员解放区的全部力量,迎接国民党军的进攻。我们历来认为,人心向背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因素。蒋介石发动内战,不得人心,受到全国人民的反对。解放区军民斗志昂扬,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韩练成点点头,说:“是啊,我也是不愿打内战的。四十六军是广西部队,官兵们背井离乡,到北方后水土不服,气候不习惯,厌战情绪很重。李宗仁、白崇禧都有保存这支部队的想法。蒋介石生性多疑,对所有的非嫡系部队都不放心。我的桂系一行动,附近就跟着另一支部队,监视我们。所以,内部和外部环境都对我很不利。我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站稳脚跟,不暴露和你们的关系,然后见机行事,为你们做些工作。”
陈子谷在敌营住了两天,完成了领导上交给的“探路”任务,向韩练成告辞。韩练成郑重提出:“我要见你们的舒同主任,欢迎他来,我保证他的安全。”陈子谷临行之际,韩练成交给陈一个“谍报证”,证件不大,上面盖有红色大印。韩交代说:“你就拿这个证件去吧,如发生情况,有人盘查,你就说是我韩军长派出的谍报员。”
有了这个“谍报证”,陈子谷在敌区就通行无阻了。
陈毅同意舒同潜入敌营去见韩练成
舒同,时任中共中央华东局常委兼社会部部长、国军工作部部长,新四军兼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等职。韩练成提出要见舒同,可是舒同工作离不开。经研究,决定派华东局秘书长魏文伯去见韩练成。
魏文伯化装成商人,而陈子谷有“谍报证”作掩护。两人顺利潜入敌第四十六军军部,见到了韩练成。
韩练成看到魏文伯气宇轩昂,又身居相当高的职位,接待客气而热情。魏文伯在韩的军部住了四天。他们常在一起谈形势、谈战局,颇为投机。魏文伯态度真诚,对战局分析得十分透彻,使韩练成深为折服。
魏文伯曾问韩练成:“原先我们猜想你是广西或广东人,所以派了一个广东籍的人来和你接关系。想不到,你是西北人,还是冯玉祥将军的老部下。不知韩将军具体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参加西北军的?”
1909年2月,韩练成出生在固原县一个城市贫民的家庭。父亲名叫韩正荣,曾入满清军队当兵,中年后流落至固原县城,靠当小贩养家糊口。母亲姓樊,陕西乾县人,婚后生子女四人,三人夭亡,只剩下韩练成一个独子。
因家贫,韩练成无钱进小学读书,八岁起读了七年私塾,十五六岁在地主家里放羊,并帮父母干活,在店铺里当学徒。父母贫病交加,生计十分艰难。
1925年,西北陆军第七师军官教导队招考。该师师长马鸿逵,是西北有名的“地头蛇”。韩练成取得家庭的同意,借了甘肃省立第二中学“韩圭璋”的一张毕业文凭,考入了七师军官教导队。所以,韩在西北军时期直至1933年,一直用的是“韩圭璋”这个名字。
1926年秋,马鸿逵的第七师被冯玉祥收编为国民军联军第四路。这时韩练成已升任排长,后升为步兵五十五团的连长。1927年,冯玉祥部改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出师北伐途中,韩升为营长、团长、骑兵集团司令、骑兵旅长。
1929年,蒋介石与冯玉祥、李宗仁决裂。蒋先打桂系,后又收买冯部将领韩复榘、石友三、马鸿逵,策动他们叛冯投蒋。韩练成也随马鸿逵投蒋,成了蒋介石麾下的一员。后来他将“韩圭璋”改名为韩练成。
魏文伯听了这段历史,大感意外。他说:冯玉祥将军创建和领导的西北军,与我党早有联系。赵博生、董振堂领导的宁都起义和高树勋领导的邯郸起义,都是西北军。希望韩军长也能在国家民族处于水深火热的关键时刻,勇敢地站出来,高举义旗。
韩练成面现为难之色,一再说明自己在桂系是“外来的人”。在第四十六军中,他并没有自己的“体系”,手下的一帮骄兵悍将不怎么听他的指挥。要率部起义,目前无此可能。但是他答应为中共提供情报,并再次要求面见舒同。
之后,张云逸、黎玉、舒同三位中共中央华东局常委听取了魏文伯汇报。舒同表示甘冒风险,愿意亲往敌营。张云逸遂发电报向前方的陈毅请示。
宿北大捷以后,我军面临的严峻局势并未得到缓解。国民党依仗其雄厚的兵力,又集中了几十万大军,向山东解放区疯狂进犯。
陈毅率领他的前方指挥部,转移到了鲁南的一个小村庄里。
正当陈毅紧张地部署鲁南战役之时,收到了华东局发来的电报,向他请示,舒同能否前往敌营秘密会见韩练成?
对于如此重大的问题,陈毅颇费思量,深感为难。眼下,第四十六军远在青岛附近,周围都是国民党军。如果贸然派舒同前往,进了“虎狼窝”,安全是很难保证的。再说,韩练成这个人的底细,中央发来的电报中并未详细介绍,虽经魏文伯、陈子谷两度联系、考察,也未彻底弄清。他真的绝对可靠吗?万一敌人做成圈套,先示以假象,再引舒同这条“大鱼”入网,那将如何向中央交代?如何对得起舒同本人?更为严重的是,我党我军如此高级的领导人落入敌人魔掌,将会在政治上给我们造成多么不利的影响啊!
然而,陈毅也考虑到,韩练成毕竟是中央建立的关系,没有理由不予相信。魏文伯和陈子谷深入敌营后安全归来,还带来一些重要情况,更证明此人可以信赖。他主动要求舒同前往,并说安全绝对保证,态度还是郑重、真诚的,估计其中不一定有诈。更重要的是,敌人几十万大军压境,敌强我弱,在山东战局处于非常严峻的情势之下,敌人一个军长、一个军的动向,对未来战局影响之大,不可低估。
经过反复衡量,陈毅果断拍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同意舒同潜入敌营去见韩练成。
舒同成为我方潜入敌营最高级别的干部
1947年1月6日,舒同在胶东军区联络科科长杨斯德陪同下,潜入兰底镇的敌第四十六军军部。
可是大大出人意料的是,韩练成事先只身去了青岛。行前交代亲信副官莫某负责接待,并留下一信给舒同,信上说:“弟因公赴青,最迟于6日返回,一切请放心。”
而此刻已是1月6日的黄昏,韩却杳无身影,迟迟未归。
更使人不放心的是,舒同等人被安排到一处小招待所休息,行动不自由,昼夜有哨兵站岗,形同监视。生活上照顾得很周到,好酒好菜,待如上宾。
第二天,参谋处的一位情报参谋来见舒同,并陪他们吃饭,解释说:“军长于2日去青岛,检阅新十九师及战车部队等,原定6日返回,可能有些事情未办妥,故至今未回。行前军长嘱咐说,如有上海来的王先生和李先生(舒同、杨斯德联络暗号),可电告于他。估计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尽管情势紧张,处境危险、前途莫测,但舒同毕竟是党的高级干部,具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度。他和杨斯德镇定自若,等候着韩练成回来。
又等了一天,韩练成终于返回军部。他处理完紧急军务后,立即赶到了舒同住处,紧紧地握着舒的手,解释说:“我去青岛,名为检阅刚从海南开来的新十九师,实际上是去观察上司及特务机关有什么动静。派别人去不行,只有我自己去,才能从他们对我的言谈、态度中,判断出他们对我有无异样。你们先后来了两个人,我必须亲自去了解一下他们有无察觉。”
舒同说:“非常感谢韩军长的一片好心!我们是一见如故啊!”
会谈开始,韩练成开门见山,说:“我一再提出请舒先生来,是想见见华东局的负责人,当面反映我的意见和要求。”舒同说:“我来之前请示了在前方的陈毅同志,他委派我作为他的全权代表,前来和韩军长见面,并嘱我代他向韩军长致以问候。”
韩练成感动地说:“感谢陈军长的关心!我来山东前,曾到南京中共代表团去看望周恩来先生,他嘱我到上海找董老。董必武先生当面许诺将我的情况立即电告华东陈毅军长。所以我对陈军长和华东局各位领导寄予厚望。”
接着,韩练成介绍了驻守海南岛期间他与中共琼崖游击队之间那段不愉快的历史。而现今在山东,则希望自己与华东局之间不要因为互不信任而导致类似状况。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任命韩练成为海南岛防卫司令官兼第四十六军军长,率部前往海南岛受降。蒋密谕韩练成:“你的主要任务是彻底消灭岛上的共产党游击队。”
此时的韩练成,早已和周恩来见过面并接上了关系。他立即暗中派人前往重庆,向周恩来汇报情况。韩练成得到答复:不久后将有一位姓黄的前来,一切面谈。然而,等了几天,姓黄的并未等到。
在雷州半岛,韩练成接到了周恩来的一封信,信中指示说:“……只能运用你个人的影响和你手中的权力,在无损大计的前提下,尽可能保护琼崖党组织的安全,并使游击队不受损失或少受损失。注意:从实际出发,能做多少,做多少,由你酌定……”
韩练成到海南岛后,蒋介石要他“剿灭”琼崖游击纵队的任务催逼甚紧。既要应付蒋介石,又要考虑周恩来对中共游击队尽保护之责的嘱托,这真为难了处于夹缝之中的韩练成。
琼崖纵队很活跃,到处袭击国民党军,使敌遭到重大损失。韩练成给“琼纵”负责人冯白驹写了一封信,秘密派人送去。不久,琼崖纵队政治部主任史丹前来会见韩练成。韩在晚上用小车把史丹秘密接到住处密谈,向史丹透露了蒋介石密令消灭“琼纵”的意图,建议“琼纵”多休整,少活动,隐蔽目标,避免消耗,使紧张气氛缓和下来,并使韩有条件勒住第四十六军这头“恶犬”,对“琼纵”进行掩护。韩并请“琼纵”向党中央请示。可惜的是,当时“琼纵”的电台坏了,未能和党中央取得联系。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韩练成到上海找董老时,要求派华东局中央委员暗中和他取得联系;到山东后,又一再要求华东局派负责人前往商谈。
舒同表示:华东局一定会坚决执行中央的指示,请韩军长放心。经过充分协商,舒同和韩练成达成以下口头协议:
一、双方建立正式关系。
二、由华东局派出两名联络人员常驻韩练成处,韩保证其安全并提供活动条件。
三、韩及时向华东局提供军事情报。
四、在第四十六军驻地五公里以内为双方非武装地区,我军不袭击韩部。
五、第四十六军在兰底镇及附近仅驻一个师,以便于联络。
舒同在敌营住了六天,胜利完成了陈毅交代的“入虎穴,得虎子”的任务,于1947年1月11日安全离开敌营。舒同此行,使他成为我方潜入敌营最高级别的干部。这在我党我军隐蔽战线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摘编自《炎黄春秋》2017年第一期
作者:夏继诚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