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研习《周易》,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近40年来,种种易著常在案头,易学易理时随吾心。耽玩之际,心存敬畏。读《易》之难,难在首先必须从象数进入。一是象数筮符与简古卦爻辞之间的文脉联系,纷繁而纠缠;二是易学史学派甚多,一时难以理出头绪;三则通行本、帛书本和楚竹书本等《周易》各种本子之间的种种关联,如不仔细勘对研究,难入堂奥。易学存疑之多,确为初涉者所一时难以索解。便也经年累月,寒来暑往,几乎天天枯坐案前,力图探赜索隐,钩深致远,虽所获无多,却也自得其乐。
在学术理念与治易方法上,笔者以为坚持一贯的“文化易”的研究立场,是完全必要的。须在努力弄懂传统象数之学的前提下,运用文化人类学关于巫学(神学与人学的结合)的理念和方法解易,从中华原始巫文化的角度,解读卦爻筮符、卦爻文辞及其二者的文脉联系。
长期以来,易学界一直有关于“《周易》不是卜筮之书”、“卦爻辞不是筮辞”和“《周易》是哲学著作”的看法。随着“文化易”研究的深入,这些看法,不免引起许多争问。
有的学者所撰,比如《〈周易〉译注与考辨》一书,从“六经皆史”说出发,以为《〈周易〉》乃“史之记事”,斥“易之本诂为卜辞”是所谓的“烟雾迷离之说”,断言“占筮与《周易》本来无缘”云云。这是针对《〈周易〉尚氏学》一书所提出的批评。尚秉和《〈周易〉尚氏学·总论》说,固然,《周易》一书的内容有哲学,而那些讲“简易、不易、变易”之理的哲学,实际“皆易之用,非易字本诂。本诂固占卜(筮)也”。
另一学者的《学易四种》“序”曾云,“《周易》是讲哲学讲思想的书,卜筮只是它的躯壳”。在尔后出版的同一作者《〈周易〉讲座》的“序”中,又进而指出:“《周易》是卜筮之书,这一点,无论从《周易》卦辞、爻辞本身来看,从《周礼》《左传》《国语》诸书的有关记载来看,或者从《汉书·儒林传》说‘及秦禁学,《易》以筮卜之书独不禁’来看,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不能否认。”而最后的结论却是:“最初,它(指《周易》)的确是地地道道的卜筮。然而,经过发展以后,由于发生了质变,于是有了哲学的内容”,“似《周易》又是哲学著作”。
在笔者看来,称“《易》本占筮之书”,无疑是正确的。说“似《周易》又是哲学著作”,虽为疑似性说法,毕竟所看重的仅仅是其“哲学”而已。
实际上,就整部通行本《周易》的总体人文思想与思维来说,它并非只有哲学,也不是仅仅只有巫学,又不是哲学加巫学,而是一种颇为原古的文化集成,它以上古原始巫文化为根因根性,在《易传》中已经发展为哲学等人文之学。
诚然,在通行本《周易》的《易传》部分尤其《系辞》《文言》等篇中,哲学无疑占有重要地位。虽然如此,在整体上,我们却依然不能笼统地说,《周易》是一部“哲学著作”。
这是因为,作为“中国第一国学”的《周易》,蕴含着原始巫学、数学、哲学、仁学和美学等人文因子,是一个集中华古代天理、命理、巫理、数理、圣理、哲理、心理和文理等于一炉、属于颇为原始意义的一大文化集成。
通行本《周易》,由大致成于殷周之际的本经,和大致成于战国中后期的《易传》所构成。两者相距约七八百年时间。在文化属性上,本经是源,《易传》是流。《易传》作为中国易学史上的第一种易学概论,在历代关于易理的诠释中地位崇高,尤其所蕴含的哲学思想,显得葱郁、丰富而深刻。
然而,原始易学,指上古以伏羲、中古以文王为代表的易,不是下古孔子时代的易。尽管原始易学包含一定的哲学原素,有待于发育成熟为哲学以及伦理学等,然而,原始时代的易是巫易,这是由《周易》本经六十四卦爻专用于占筮与卦爻辞作为占筮记录所决定的。
原始巫易中的数,首先指人的命数、天数,即所谓“命里注定”,这种数,并没有从原始巫象中,分化而提升为具有哲思品格的数学意义上的纯粹数理。
讲“原始易学是巫学”,并非否认下古易的灵魂是哲学,也重视《易传》继承与发扬原始易学重要而不可替代的地位。《易传》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理性的胜利”和“哲学的突破”。研究易学,自当不可否定《易传》。不过在总体上,《易传》的思想并非易理之源而是其流,这是毋庸置疑的。假定原始易学是哲学而并非巫学,倒好像中国哲学从上古时代就已经存在了,这不符合文化与历史的真实。实际中国哲学等后起的学说,是由原始巫术、图腾与神话这种三位一体、各尽所能的原始文化所哺育的。提出与研究“原始易学是巫学”,也不是提倡易筮迷信,而是为《易传》博大而精微的哲学,寻找和肯定一个文化源头。
通行本《周易》,是一个以原始巫筮文化为历史、人文根因根性的“综合思想库”,以其本经的巫筮为本,其中不乏中华智慧的一些“现代化资源”,也难免具有过时、迷信却同样值得研究的人文遗存。
因此,从“原始易学是巫学”的立场出发,在把握传统象数学的前提下,糅用文化人类学关于巫学的理念与方法解易,是必须的。并非完全以《易传》解读本经,而是以本经解读《易传》,在筮符与卦爻辞相对应的解读中,重视、吸取与运用古哲、时贤的笺注、文字训诂与考古发现等公认的研究成果,做一些甄别和然否,补正其可能的疏漏与缺失,也是必要的。
五四以来,中国的易学研究,以新儒家为其主力,由于其中多为哲学家或哲学研究者,他们对《易传》中的哲学,可能更为敏感,也更驾轻就熟,因而大多从哲学角度解读《周易》,这是无可厚非的,他们所取得的大量研究成果值得肯定,但也可能遮蔽了一些东西。也会将《周易》本经的卦爻筮符及其相应的卦爻辞等,统统作为“迷信”“垃圾”而抛弃。文化人类学关于巫学的治易眼光,却应该对这一整个文化形态,做全面的检察,撷其精纯而汰其糟遗。即使是迷信的《周易》占筮,也恰恰是值得研究的一种文化现象。
我们不赞成以《易传》的哲学思想或道德说教,来对本是巫筮记录的本经,进行牵强的解读,即使涉及《周易》个别文字的诠释也是如此。比如,“贞”这个汉字,在本经为“占问”义,在《易传》有道德“正固”义。同样是“元亨利贞”的“贞”,在乾卦卦辞中应释为“占问”;在《易传》中,却指人的道德情操正固、坚贞的意思。可憾的是,易学界有太多的解读,都以道德“正固”义,来错解《周易》本经的“贞”字义,于是在这一点上,将《周易》本经《易传》化了,这是深受《易传》有关释义影响的结果。
就《周易》本经的解读而言,在运用象数学和吸取《易传》那些符合本经古义解读的前提下,努力避免仅从《易传》的哲学与道德角度来谬读本经,以原始巫学的理念与方法,解读筮符、卦爻辞及其二者的原始文脉联系,应该是关于当代易学的“以复古为解放”。
作者:王振复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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