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左),伊恩·麦克尤恩(右)
曾几何时,一句网络热语“这个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一夜间红遍大江南北,人们争相转发,口口相传,以至到后来全然变了味,沦为让人生厌的陈词滥调。尽管成为狗血般的标签,但它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了深陷现实焦虑中的人们强烈的渴望,他们渴望改变,渴望摆脱历史与现实的重重负荷,寻觅到超越世俗生活的芬芳的诗意,而闪现在地平线上的远方则蒙上了玫瑰色的光晕。
然而,远方不仅有诗意,更有匪夷所思的凶险与不测。英国当红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只爱陌生人》(标题直译应为“陌生人的慰藉”)提供了一个鲜明的例证。全书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它讲了一对英国情侣科林与玛丽到一个名闻遐迩的旅游城市(作者虽没有明示是哪个地方,但从书中展示的种种细节可以确定是威尼斯)度假,他们俩情意缱绻,徜徉在这座迷宫般的城市,根本没有留心到有异样的目光在长久地尾随跟踪。罗伯特、卡罗琳这对夫妇沉溺于变态性虐的狂热中,而潇洒漂亮、阴柔气十足的科林成了他们欲望追逐的对象。从见到科林的第一眼起,罗伯特便一直跟踪着他,偷拍下无数张照片。如果只是止于窥视,这部小说便不会具有那么强大的震撼力。罗伯特可谓色胆包天,他自报家门,不无鲁莽地与科林、玛丽相识,随后设下凶险的圈套,让对方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最后,这对夫妇当着玛丽的面,虐杀了科林:他们黑暗的欲望大功告成之际,也踏上了毁灭的不归路。
不少读者会对作品结尾血淋淋的场面感到困惑,罗伯特、卡罗琳再怎么变态,为何要孤注一掷地痛下杀手呢?不在他们心目中的偶像科林腕上划出那致命的一刀,就不能欣赏美了?在日常生活经验中,欣赏美是一项值得赞许的高尚之举。然而,如果出于贪婪的占有欲,像罗伯特、卡罗琳夫妇将他们心目中的美的对象从观赏一步步推向占有,乃至摧残,超越了伦理中不许杀戮的底线,就不能不说是坠入了魔障。然而,细读全书,不难发现,这一骇人的悲剧之所以发生,科林、玛丽作为受害者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科林、玛丽相识多年,他们之间已不复有狂热的激情,但鬼使神差的是,当他们被哄骗到罗伯特的住所,受了那对陌生夫妇不正常的关系和癖好的熏染与刺激,过后他们单独相处时,一下子又找到了彼此的魅力。即便隐隐意识到那对陌生夫妇家中的怪异与潜在的凶险,他们俩还是主动找上门去,这次可谓是束手就擒。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科林、玛丽在这一虐杀案中扮演了隐性共谋的角色,他们也在陌生人身上寻觅飘忽虚渺的慰藉,尽管是受害者,却与罗伯特、卡罗琳形成了奇特的对位关系。
在近代欧洲文学中,触及远方与诗意的主题的作品不胜枚举。英国作家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的女主人公露茜本是个循规蹈矩的英国少女,屈从于维多利亚式严苛的性道德,她的佛罗伦萨之行出其不意地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和邂逅的乔治产生了恋情。回到英国后,她一度犹豫,与平庸乏味而又门当户对的年轻绅士塞西尔订婚。但她与乔治重逢后,远方的诗情使她痛下决心与塞西尔决裂,与乔治重回意大利,在那片诗意的土地上收获了爱情。
这可谓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死于威尼斯》则和《只爱陌生人》殊途同归,展示出远方另一番景象。德高望重的作家阿申巴赫到水城威尼斯度假,不经意间迷恋上了波兰美少年塔齐奥,于是流连忘返,一住就是数月。对塔齐奥的迷恋不仅打乱了他严谨自持的生活方式,而且暗暗地摧毁了其人格,他沉溺于情欲之中而不能自拔,以至当瘟疫蔓延时仍乐不思蜀,只想天天看见心爱的人,陶醉在他的美之中。最终他自己染上了霍乱,不治身亡。对此,我们只能借用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利娅在得知心上人哈姆莱特王子发疯时的一句感叹:“一颗多么高贵的心就这样殒落了!”
阿申巴赫和麦克尤恩笔下的科林一样,仿佛受到了古希腊神话中塞壬的歌声的蛊惑,身不由己地坠入貌似诗意盎然、实则凶险的远方的陌生国度,成了自身欲望的牺牲品。
作者:王宏图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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