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电影剧照
《爱情就是堆积如山的笔记》以《第凡尼早餐》《情人》《包法利夫人》《霍乱时期的爱情》《老妇还乡》《革命之路》《聊斋志异》等9部名著中的女性角色为书写对象,通过对书中人物的遭遇和命运,来书写古往今来女性的诸多生存现实和自我救赎之路,呈现出作者对女性这一身份的深入思考和对女性觉醒的向往和努力,尤其突出将当下女性困境的剖析与应对。困局、复仇、信任、浮华、暴力……苏美以其特有的毒舌,以名著为参照,深入解读当下爱情与婚姻中的困境与真相。
《爱情就是堆积如山的笔记》
苏美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对于现当代的读者来说,经过现代派小说和当代小说的狂轰滥炸,19世纪的小说真是太“好看”了,即便是《包法利夫人》这种在当时被认为缺乏奇情故事与戏剧性冲突的小说,一个周末也就看完了。它当然写得好,一出版就成了文学写作的典范,乔治·桑、雨果、波德莱尔、左拉、屠格涅夫都对这部小说盛赞有加,且统统聚焦在福楼拜高超的基于语言和句子之上的小说技法,至今这部小说还是经典的法语范本。
包法利夫人一生居住过四个地方。结婚前她叫艾玛,那时候她住在贝尔托庄园,结婚后,艾玛离开乡村住到了托特。对于“新居”的描写可谓触目惊心:卷边的糊墙纸,窄小的房间,废旧的灶房,积满灰尘的农具,冒烟的火炉,渗水的墙壁,咯吱作响的门,托特这个地方之小,连去沃比萨参加艾玛这一生唯一一次“上流社会”的宴会,都活活儿从下午三点走到天黑。但真正逼仄的牢笼则是婚后生活。夏尔此人即便以今天的眼光去评价,也已经突破了“善良木讷”的界限,可以用“无聊”来形容了。他在托特如鱼得水不是没道理,他自己就是这个小镇最好的活体代言人,“雷打不动的稳定,心平气和的迟钝”,而艾玛的美貌和心思灵活有目共睹。这种门户上登对,但性情心智上完全不匹配的婚姻,等于是把“武大郎潘金莲模式”的两极向内收缩:夏尔是不那么穷丑的武大郎,艾玛是不那么淫艳的潘金莲。可是,这之间的张力毫无二致。施耐庵没有打开潘金莲的内心世界掰开揉碎那么写,否则里头得住着多少包法利夫人。沃比萨的舞宴给予她兴奋的同时也反衬出她乡镇青年的出身,“艾玛不会跳华尔兹。别人都会跳。”当舞会中有乡下人把脸贴着玻璃往里瞧,“她又看见了田庄,泥泞的池塘,在苹果树下穿着工作罩衫的父亲,还看见她自己,像从前一样在牛奶棚里,用手指把瓦钵里的牛奶和乳皮分开。”在托特,她还能因为自己的容貌鹤立鸡群,而在沃比萨的舞会上,她真实地感受到浮华、刺激、多彩和绚丽的生活与自己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她购买了巴黎地图,订阅了巴黎杂志,看家装风格、读文学作品、换年轻侍女、关心文艺演出,但这一切都无法抚慰她无聊的生活。“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巴黎是她第一个情夫,那个“比海洋还更模糊不清,在一片镀了金的银色空气中闪闪发光”的巴黎啊。
搬离托特之前,包法利夫人已经患了精神病,这不是一个修辞,而是一个医学诊断。“有些日子她发高烧,说胡话,说个没完;兴奋过度之后,接着却又感觉麻木,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这个描述已经接近躁郁症的症状了,他们离开了托特,去了荣镇,此地距卢昂八古里,折算下来三十多公里路,不算近,卢昂不比巴黎繁华,但是至少那是一个有着歌剧院和旅馆的大城市。对于荣镇,福楼拜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描写,从河谷到堤岸,从橡树林到教堂,从菜场到奥默先生的药房,层层铺陈,读起来很有趣味,但最后总结在这一句上“只有一条唯一的街道,从街这头开枪,可以打到那一头。”我们可爱的艾玛,换了一个大一点的囚笼而已。
她在这里错过了“小鲜肉”莱昂,接着投入了情场老手罗多夫的怀抱。
相遇的当天是荣镇赶集的日子,集市上铁器铜器、母鸡公鸡、被褥鞋袜之间飘飘荡荡着的是蓝色丝带。罗多夫来了,34岁,脾气粗暴,眼光敏锐,和女人往来很多,对风流事了如指掌。罗多夫手拿蓝色的请帖,这是一张通往爱玛裙底的邀请。莱昂在荣镇的无聊苦闷是真的,而罗多夫这个情场老手口中的无聊苦闷却是为了迎合爱玛的情绪。谬托知己,是打开一切少妇心扉的万能钥匙,罗多夫的浪漫倾诉和展览会上猪羊鸡鸭大粪肥料像汉堡包一样一层夹一层,核心并不在于它有多难以下咽,而是爱玛有多饥饿。
第二次他们在森林里策马,罗多夫就要把生饭做熟了,爱玛长什么样子呢?“她蓝色透明的面纱,从她的骑士帽边沿一直斜坠下来,从后面看,她仿佛在天蓝色的水中游泳”——被幻想、渴望、欲念、不安、虚荣、阴郁和不甘笼罩着的爱玛终究有了一个出口,是堕落还是求救,怎么好铁口直断。
罗多夫抛弃她逃走时,坐着一辆蓝色的两轮马车。“爱玛发出一声喊叫,往后一仰,笔直的倒在地上。”豪华宴会再没消息时,爱玛的痛苦福楼拜写了三页,莱昂离开爱玛去卢昂时,福楼拜又写了三页;而到了罗多夫,这个爱玛第一个有过隐秘的皮肉之欢,倾吐过钟情,宣泄过热情,寄托过希望的男人,福楼拜只用了一个句子就把爱玛放倒了。倾心于幻想中的激情、寄托于小说中的浪漫、沉溺二手生活的爱玛被“现实”劈面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感受”到真实的力量。她不再能幻想她是别人,每一次不安的睡眠,每一滴眼泪,每一次钻心的羞辱和疼痛,都不是在书本中发生,除了摧毁和破坏它们不具备任何审美意义,这个从修道院时期就幻想奇情爱恨、异域激情、刻骨浪漫和忧郁痛感的文艺女青年,被一场无比俗套的婚外情干净利落的击倒了。
九死一生的爱玛在卢昂重逢莱昂,内心一片焦土,却依旧穿了一件滚了四道荷叶边的蓝色的缎子袍。在第一章里,青春的爱玛第一次登场,也是这么一身装束,只不过是滚了三道荷叶边,而这多出来那一道荷叶,透露的便是更多浮华与焦灼。
爱玛和莱昂的再次相遇就是死亡的盛大登场了。两人重逢于剧院,爱玛的戏剧性人格再次和演出产生了高度共鸣,可是这部歌剧讲的是什么呢?哥哥想把妹妹嫁给贵公子,于是告诉妹妹,她的心上人不爱她了,妹妹心如死灰嫁给了贵公子,但是新婚当夜心上人出现了,指责妹妹变心,妹妹疯了,贵公子被杀了,心上人自杀了。这是一部充满谎言、欺骗、阴谋、痛苦、分离、疯癫、血腥和死亡的歌剧,莱昂就在这高亢、疯癫、混乱、吵嚷的背景下登台了。还是老三篇:谬托知己,言过其实的情话,最后那些本来没有的感情就在空对空的述说中被创作出来了。
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她的悲剧无法归咎于任何外境:没有我们喜闻乐见的政治压抑,没有国破家亡,没有宏大叙事,没有对女性的压迫,没有包办婚姻,没有冷漠没有家暴,没有误会也没有阴差阳错,没有空降的厄运,没有骗财骗色——所有已有的文学分析法都无法在她身上成立。毫无来由的困局,无从摆脱的现实,无法归因的悲剧,你每走一步都是直线,但最终走出了缠住脖颈的绞索。你回溯来路到底是哪一步导致了今天的四面楚歌,但来路早就渺不可见。困住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狭隘?恐惧?胆怯?懦弱?缺点?虚荣?还是那颗永远不见底的空虚的欲望之心?那永远无法填满的欲望孔洞到底从何而来?是人之为人天生携带的缺陷吗?
包法利夫人有多复杂,她就有多典型。
福楼拜用专业的、干燥的笔触封存了一段十九世纪的生活片段,拒绝诗情,拒绝煽情,拒绝人为拔高,拒绝形而上,甚至都拒绝阐释,对比同时期的《巴黎圣母院》就能体会到福楼拜的美学追求,他清晰地描述了混沌的模糊,那复杂的人性,那种板结成块无法拆分的困境。《包法利夫人》当然不是在讲一名不知检点的妇人死于她不知检点的生活,它讲得是一个人面对无物之阵如何陷入无来由的困境并无从解脱。十八世纪的法国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已经跨入现代化,人成为目的,大量文学作品以婚恋为题材,因为只有在婚恋这个领域里人才能够最大程度摒除干扰,直接面对心灵进行选择,并在选择之中体会到自由,在这种自由之中尊严才能成为可能——爱玛本不必去死,但她有自己的几乎愚蠢的纯真,她用死捍卫了自己的纯真和在此之上的可怜的尊严。
《包法利夫人》是教科书般的文学榜样,它的精确,它的克制,它非凡的洞察力以及给予人世的理解和同情,都感人至深。福楼拜是好人,我喜欢他。爱玛死掉了但我们还活着。世界多凶险,女性当自强。
——摘自《爱情就是堆积如山的笔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苏美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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