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集》毛边本封面、扉页题签。
《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王圣思著,2003年8月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版)中,有一段关于《手掌集》的有趣的文坛掌故:
施蛰存回忆起,一次在辛笛家吃饭,告辞时辛笛送大家一本新出的诗集《手掌集》。出得门来,友人中的一位指着封面开玩笑地说,辛笛的这只手拿着花,另一只手则握着钱(是指他在银行工作有较丰厚的收入)。
“开玩笑”的这位“友人”是谁?谜底不到两个月就揭晓了。为庆贺施蛰存百岁诞辰,我写了《施蛰存先生侧记》(2003年10月18日《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文中引用我1999年11月24日拜访施蛰存当天日记所记他说的一段话:
王辛笛《手掌集》出版后,钱锺书、施蛰存和另一位作家应邀到王府便饭并获赠样书。离开王家后,钱锺书指着《手掌集》封面图案对施等人说:“辛笛手中抓着一朵花,他印出来了,但另一只手抓着钱(当时辛笛在银行任职),却不印出来。”
表述虽稍有不同,指的显然是同一件事。由此可以确定,这一位“友人”正是钱锺书,“花”“钱”对比完全符合钱锺书喜欢嘲讽友人的性格。
《手掌集》是辛笛的第二本新诗集,1948年1月上海星群出版公司初版。此书封面选用了英国版画家裘屈罗·赫米斯(Gertrude Hermes)的作品《花》(Flowers)。《花》最初入选萧乾编的《英国版画集》(1947年上海晨光出版公司版),辛笛见到后很欣赏,因为此画为一只向下伸展的丰厚的手掌中央有一朵带叶的紫罗兰,另有两朵紫罗兰散落在指尖之下,整个画面高雅灵动。而这正与《手掌集》书名相配,更与集中《手掌》一诗所形容的“灵巧的”“触须似的手指”相似,遂请主持星群出版公司的装帧设计家曹辛之借用此画作《手掌集》封面图。原作为黑白木刻,曹辛之又为之配色,分为淡蓝色手掌封面的道林纸毛边本和嫩绿色手掌封面的西报纸光边本两种。这就是“友人”钱锺书所说“辛笛手中抓着一朵花”的由来。
有趣的是,当时喜爱赫米斯这朵《花》(或改名《手掌》也未尝不可)的人还不少。在《手掌集》借用作封面装帧五个月后,翻译家韩侍桁所译丹麦文学史大家勃兰兑斯的《拜伦评传》1948年6月由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初版,也借用作为此书前后环衬,而且还有所“创新”,把向下伸展的手掌颠倒过来,改为向上伸展,原来散落在指掌下的两朵紫罗兰,也一变而为在指尖之上怒放,艺术效果果然又不一样。《拜伦评传》的装帧设计者是莫志恒,也很有名。
然而,谁能想到,辛笛当年赠送钱锺书夫妇、引起钱锺书大发议论的这本别有意义的《手掌集》,竟然还存在天壤之间,竟然又为我所得,世事竟如此意外而奇妙。这是一本淡蓝色手掌封面道林纸毛边本,前环衬有辛笛钢笔题字:
默存 杨绛 两兄存念
辛笛
一九四八年一月
虽然字迹已有些许漫漶,但仍清晰可辨。此书为现代文学史料专家陈梦熊旧藏,目录页钤有他的“熊融藏书”阳文章。更重要的是,此书是钱锺书对辛笛开这样一个有点刻薄的玩笑的最直接的证据,实在难得。
《手掌集》的文学史价值已不必我再饶舌,但星群出版公司出版的《诗创造》1948年1、2、3月第七、八、九三期接连刊出《手掌集》出版广告,应出自曹辛之之手。其中第七期封三的广告内容最全,尚未引人注意,不妨迻录一段如下:
作者从事新诗创作已有十余年,凭着他对人生体味的深切入微,凭着他湛深的修养和熟练的表现手法,使他的诗有一个独特的风格,无论是听他的一个短叹,一声微笑,甚或是一点怅惘与希望,都觉得亲切动人,像从自己发出的一样。他的诗里没有浮面的东西,没有不耐咀嚼的糟粕,他把感觉的真与艺术的真统一成一个至高至纯的境界,使人沉湎其中,低迴忘返。他那柔和清新的笔触,对于造字使字和内在的节奏都是十分完美的……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我们可以感觉到一个诗人灵魂的颤巍与演变,面对着这在激荡中的时代,作者敏锐地感觉到自己——也是一般知识分子——的脆弱,因此在本集第三部分,他的调子顿然坚朗了起来,从《手掌》一诗来看,作者是秉有无畏的精神在走向前进的路。
最后,有必要说明的是,按《手掌集》版权页所示,淡蓝色手掌封面的道林纸本仅印了50册(嫩绿色手掌封面的西报纸本印了1000册),应都是毛边本,供作者赠送友人之用。《手掌集》问世是1948年,毛边本全盛期早已过去,但诗人喜爱毛边本,才有此举。而今,除了题赠钱锺书夫妇的这本《手掌集》之外,那50册道林纸毛边本中,还有几本留存于世?
作者:陈子善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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