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鲲化、戈朋云父子,都是近代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人物。
近代中西交接,人员往来,货物对流,信息交汇,异质文化之间逐渐出现一批双视野人。他们视通中西,从事与不同文化联系、交流、会通相关的活动,或传教(如马礼逊、麦都思),或行医(如雒魏林、嘉约翰),或从事教育、出版工作(如理雅各、傅兰雅),或多业兼营(如林乐知、李提摩太、李佳白、卫理贤)。他们既有来自欧洲、美国的,如上述诸人,也有出自中国的,如容闳、王韬、沈毓桂、唐廷枢、颜永京、蔡尔康。由于近代中国处于文化入超地位,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就人物互动而言,欧美流入的多,中国流出的少,上述所列人物均以中国为活动基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戈鲲化(1836-1882)作为光绪初年就到哈佛大学传授中国文化的教授,其意义就相当突出。
戈鲲化赴哈佛执教,直接的人事关联,一方面是宁波税务司、美国人杜德维热情推荐,杜曾受教于戈,对戈有良好印象;另一方面是戈鲲化欣然接受。戈在赴美之前,就先后在美国驻上海领事馆、英国驻宁波领事馆任职。他思想开明,对西方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持比较平实、开放与欣赏的态度,对于西洋轮船、火车、西洋建筑,还有上海的《申报》,都有好评。他情商很高,心态平和,所到之处,无论是军营还是领馆,都有和睦的人事关系。他虽然已有秀才身份,但并不想在科举道路上苦磨硬拼。这是他能够在外国领事馆工作那么多年,也乐意赴美任教的思想基础。光绪初年的中国,尽管外国公使已经驻京,通商口岸已经成串,传教士已经进入内地,但排外气氛依然相当浓厚,郭嵩焘担任出使英国大臣竟然会被视为汉奸,京师同文馆招收士子学习西学竟然遭到士大夫的集体抵制。在此背景下,戈鲲化能携全家赴美任教,实在是要有相当大勇气的。戈鲲化在西方文化氛围中教授中国文化,时间很短(1879-1882),所教学生也为数寥寥,但其象征意义很大。尽管此前耶鲁大学、加州大学都已开设过汉学课程,但那都是西方学者在西方文化氛围中所开。戈鲲化所教所言所行,其家人的一举一动,他们与美国人的交往,都具有开拓性的文化意义。
戈朋云(1867-1927)青少年时期受过很好的西学教育。他7岁时,曾入读英国圣公会在宁波所办教会学校读书,12岁随父赴美后,进入当地据称是最好的学校读书,并受洗皈依基督教。1882年其父去世以后,戈朋云返回中国,在上海入读美国传教士林乐知所办教会学校中西书院。1883年受林乐知推荐留学哈佛大学,1891-1892年间回国。据称,他回国后,因长期不讲中文,“几不能作中国语,见家人,辄作种种手势示其意”(听冰生《人物小志》,《申报》1925年11月25日)。在那个时代,像戈朋云这样能有机会系统地接受那么长时间西式教育的人,除了容闳所带的那批留美幼童之外,在中国大地上微乎其微。戈朋云回国之际,正是国家需要此类人才之时,可惜的是,他似乎没有获得一展己长的机遇。回国以后,他一度在天津炮台、南京等地工作,并未发挥其西学特长。1898年末,受丁韪良推荐,任京师大学堂英文副教习,算是用当其才,但因时局动荡,在京工作时间不长。1899年,他在上海创办中英学社,教授英文,算是为社会贡献其英文长项,但时间似乎也不长。
戈鲲化是登上哈佛讲台的第一个中国人。
戈朋云回国以后,为何没能找到发挥其特长的工作?有史料显示,似乎是由于戈朋云比较清高,不屑于与一些并不真懂西学而自以为懂西学的人一争高低。庚子以后,戈朋云主要在上海、南京等地生活。他有两大贡献都应载入史册。
其一,他是著名演说家,最突出的活动是在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与大闹会审公堂案中,组织公忠演说会,冲在运动前面。后因鼓动罢市,遭清政府通缉,逃亡国外,风声平息后潜回国内。民国以后与书画文学界人士来往较多,但公开演说仍是其重要社会活动。民国初年上海作公开演说的,就演说数量、社会反响而言,无出戈朋云之右者,无论是民众集会,还是学校与机关活动,每每活跃着他的身影和极富特色的演说。戈朋云在演说方面的成就,似与他在美国所受教育有关。他手订的《上海公忠演说会规则》,洋洋32条,可谓近代中国第一部关于公开演说的规则。细读这些规则,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其中洋溢的爱国、民主、自由、平等的文化气息。关于戈朋云在演说方面的贡献,多次聆听过戈氏演说的郑逸梅先生曾有生动的记述,称戈为“上海最早的演讲家”,演说极有技巧,很能打动人心:
(戈朋云)初登台时,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话,随口出声,嗓子并不高,或许座位较后者没有听出来,就是听清楚的也以为平平庸庸,毫无奇警之句。可是细细辨味,他所说的却似文章的总冒,作开发下文的张本。于是一句紧一句,声音也一句响一句,说到紧要关头,声色俱厉,使听客的四肢百骸,完全兴奋起来,好像演讲者一颗热烈的心,要从他腔子里跳跃而出。起初漠然的,至此没有个不瞿然注视他,似乎他是发电机,听客都通了电流一般。后来关炯之和会审西官大闹公堂,他又仗义在徐园演讲,作有力的援助,巡捕房派了许多武装巡捕包围他,他不屈不挠,侃侃而谈,巡捕奈何他不得,结果被他说得全上海的商铺都闭门罢市,居然关炯之在公堂上争得了主权,大大的有面子。从此凡开什么禁烟会咧,女子天足会咧,光复时的剪辫会咧,他总是声泪俱下的演讲,收着很大的效果。(郑逸梅:《上海最早之演讲家戈朋云》)
美国文化氛围比较开放,培养出来的学生,多善于表达,每善于演说。戈朋云在演说方面的成就,当与其在美国所受教育有关。
其二,倡导家庭教育。早在1905年,在创办公忠演说会时,戈朋云便提出家庭教育问题,强调父母对于其子成人后,宜令其自立、自由,而于其未成人时必严为教诲、约束,以造成其异日自立、自由之基础;让他们从小懂得平等、自由之真谛,懂得压制与管束、奴隶与侍从的区别。1909年,他在南京发起成立家庭教育研究会。1914年,他撰写《家庭教育必要》一书。书凡十六章,系统地阐述了关于家庭教育问题的见解,认为教育由三个部分组成,即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其中家庭教育应该列为第一位。书中所论家长应当为子女树立榜样与自戒之处,儿童应当具备之美德,处处体现自立、自主、民主等文化特点。
戈朋云的两大贡献,都与他留学美国有关。中国自古当然也有演说、家庭教育,也有重视演说、家庭教育的论述,但是,将演说、家庭教育问题论述得如此透彻,并努力践行的,戈朋云当为代表。
戈鲲化、戈朋云父子在近代史上都有一定地位,都很值得研究,对于推动近代中国留学史、中外关系史、思想文化史(包括教育史)研究,都有一定意义。
作者:熊月之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周怡倩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