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万里》
李彦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读李彦的非虚构作品《不远万里》,促使我思考历史的价值问题。面对过去,很多读者会怀旧,犹如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张老照片,岁月的风尘,在内心飘来荡去,真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但被过往的历史风尘激荡起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呢?每个人的情况肯定有所不同。我首先想到的是上世纪80年代,李彦漂洋过海,来到大洋彼岸的加拿大时,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白求恩”的名字,一定是她敲开这个陌生国度的第一个历史记忆。因为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让白求恩的名字至今都牢牢扎根于成千上万的中国百姓的记忆。但对于白求恩的前世今生,估计没有多少人深入了解。在李彦初到加拿大时,中国读者视野中,最权威的作品,应该是周而复的《诺尔曼·白求恩片段》。周而复的作品所涉内容,主要是1930年代白求恩到中国抗日根据地之后,那些可歌可泣的平凡而伟大的事迹。但随着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变迁,原有的历史人物,连同那些感人的故事,都在历史的重写和重构中淡出了公众的视线,白求恩也不例外。但记忆是一头蛰伏的怪兽,不经意间它会不知不觉地从内心深处猛跃起来,唤醒所有那些看似消失已久,或被长久淡忘的东西。李彦在加拿大遭遇白求恩,不只是因为加拿大是白求恩的故乡,更在于身处异国他乡的李彦对于故国的文化记忆。可以说,对白求恩的感情,体现了李彦对于故国文化记忆中最深沉也最宽广的部分。
一个人对历史的态度,或许就是他/她人生现实的某种写照。历史并不完美,人生的记忆也并不完美。所以,在面对历史生活中那个外科大夫白求恩时,她一定有过某种不确定的迟疑。她不知道这个当年的外科大夫,在加拿大的早年经历会不会颠覆中国人心目中那么光辉的形象。的确,历史篇章不是神圣的诗篇,每一页不可能都像诗一样精彩。白求恩早年的生活,随着李彦调查、访问的深入,慢慢浮现出来。他与父亲的关系、他个人的事业成就、他与多位女性的关系,以及他决定来中国的经过,这些扎实的材料搜集工作让我们感知到来中国之前的白求恩的方方面面。似乎他与很多那个时代加拿大的左翼知识分子没有特别的不同,所不同的是白求恩后来到了中国,而且是来到了最艰苦的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前线。由此,白求恩浴火重生,彻底改变,由一个原本可能被历史淹没的普通人,成为中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我读李彦的这部作品时,常常被感动,被那些历史细节猛烈地撞击。譬如书中写到太行山区八路军与日寇浴血奋战,不少战士截肢输血,那些血液就保存在洗干净的酒瓶里,因为需求量大,这些装满鲜血的酒瓶就放在溪沟里,靠溪水的低温来保存。白求恩为了中国的抗战,真是把命都搭进去了,他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每天要做100多例手术。假如不是这么超强度的工作负担,他不可能在手术台上割破手指,最后导致感染而牺牲在中国。李彦对白求恩生平事迹的聚焦,体现了一个文学写作者对历史限度的某种突破和超越。书写历史,今夕交替,时空穿越,在有的作家手中,这是一种文学技巧的炫耀和形式探索。李彦有这种文体意识,但她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对历史和文化记忆的开掘上。对于白求恩来中国之前生平资料的搜集,发掘,与我们所知道的来华之后的白求恩感人故事的对接,并没有动摇我们记忆中那个崇高的历史形象。这样的选择,不仅仅是历史材料本身提供的坚实的支撑,更是与作者李彦的选择有关。李彦始终没有将白求恩归入那些凡夫俗子的行列,而是将他视作英雄,只是英雄有一个成长的过程,由一个平凡的人成为公众仰慕的英雄,这需要一种精神的超越。李彦是把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当作写作的探索历程。白求恩的这种精神升华和蜕变的重要契机,是因为他参加了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他在那些最平凡的中国人身上,感受到沉默的力量,他愿意帮助中国人民反抗日本法西斯侵略,他相信不管条件如何艰苦,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中国人民。白求恩在投身于中国的抗战事业中,获得了精神升华,也因此感受到自己的事业成就,他全身心投入,根本不考虑个人得失和生命安危。这种无私忘我的境界,当之无愧是高尚的、纯粹的,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因为有这样的价值关怀,历史的碎片并不因为男男女女、恩恩爱爱而陷于庸常,反倒是像大地一样,拥有了一种朴实的滋养万物的力量。白求恩就是从这样平凡的大地上走来的英雄。
我欣赏李彦的写作姿态和观察历史的视角,尤其是她经历了数十年海外生活之后,依然保留的赤子之心。在我接触到的一些海外华文作品中,较多的是个人生存和事业发展的视角,这或许是最日常的生活常态,也是海外生活最先触及的部分。但李彦的写作有一种超越和提升。她让很多读者看到,在物质生存之外,人的精神成长和英雄品格的形成,依然是文学表达的一个重要层面。“白求恩”的名字在文学意义上,是一种精神品质的象征,它让我们记住平凡的人生中还有那么精彩的东西,值得回味和追求。
作者:杨扬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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