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暮年之思》[德]叔本华著齐格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看完新近出版的《叔本华暮年之思》,我想起今年7月在思南书局参加的一场读书会上,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说,我喜欢读叔本华的书,他很可怜。我马上问他,叔本华为什么可怜?他说:“没有人陪他,只有一条狗陪着他。”没错,这是自1814年和母亲交恶之后,叔本华所过的46年生活,书的封面就选用了《叔本华与卷毛狗》的木刻图片。叔本华的箴言和故事流传较广,看看哲学家老去时留下的文字,也是理解和认识他的一种方式,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叔本华暮年之思》包括他生前未出版的两篇手稿《老之境》《自我拷问—沉思录》,以箴言和随笔的形式写就。他遵循自古希腊以来西方哲人的传统,反省自己的一生,在不算长的篇幅中,他时而委屈地诉说自己的懦弱、胆怯和神经质,时而愤愤地痛骂教授哲学家,字里行间充满了一贯的才智超绝者俯瞰众生的犀利和理性,对人间世事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令人叫绝的同时感叹他的“毒舌”。上苍赋予他哲学家的头脑时,必赋予他某种心智的缺陷和低能。这是大部分天才的特征,叔本华也不例外。从这些反省与沉思的文字中,可以看出超人的天赋让他选择了孤独与思考的生活,放弃世俗的幸福生活也是其必然的选择。他清醒地了解自己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和难以与人相处的性格,狗成为他唯一的伴侣。
在《自我拷问—沉思录》中,他分析自己的性格特点继承了父亲的恐惧基因,头脑中充满的无端的猜忌、敏感和不幸,总是暴力般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得“耗尽全部的意志力与之斗争”。他回忆了自己从年幼到成年后神经质的痛苦经历,“即便没有什么特别的刺激,我内心也会燃起持续的焦虑感。”因而对生活谨小慎微,总是怀疑别人,把任何欢娱都看做栽人的陷阱。暮年终得大名的叔本华扬眉吐气,得意扬扬:“我的名声如朝日,用第一缕阳光把我人生的傍晚照耀得金光闪闪”,但他心中的恐惧并没有减轻。这时他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他的哲学:“在不久的将来,蛆虫腐蚀我的肉体,我尚能忍受;哲学教授们啃食我的哲学,我浑身发抖。”他庆幸临终前亲自为自己的全集画上了句号,在他完成了自己的哲学使命后,志得意满地坚信“我终将在欢乐的意识里圆满。尔后,魂归我以纯洁无瑕之姿降临于世的地方”。性格的缺陷影响了他的一生。
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会把他心中最细微的厌恶情绪放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年少时就与人隔阂,后来就难以与人相处,包括母亲和妹妹。他融入不了两个人以上的群体,对此他在书中做了形象的比喻:“集体就是黏着剂,它把人类聚拢在一起。谁身上的黏着剂脱落了,谁便离开集体。当我年少时第一次经历此事,却不曾明白,到底我身上哪块黏着剂脱落了。”他恃才自傲,认为自己“遇见了一群可怜的侏儒、残缺的脑袋、肮脏的心灵与低级的趣味”,“几乎与人类的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感染,都是一次污染”,而这“非我之罪”。他总是贬低大众,认为绝大多数人都是卑鄙与愚蠢的混合体:“人总是挂着一副恶心的丑陋嘴脸,无论用何种方式,无论以何种形式,人类都戴着一副自然的丑恶面具……由于人类有许多恶心的习惯,也非常的肮脏。”他形容自己与人类的关系就像幼猫与纸球的关系:“幼猫会玩弄纸球,是因为幼猫还当纸球是活的,但当猫成年就会明白那是什么,于是把纸球丢到一边了。”他与人类是井水不犯河水。暮年成名后,他的身旁聚集着仰慕与崇拜他的年轻人,但这并没有驱散他难以与人相处的孤独感,对人类的厌恶日甚一日。
在手稿中他回忆了父母的婚姻,这放大了他对婚姻的恐惧:“婚姻的好处,终究不过是白首时扶持,患病时呵护,以及一个自己的安乐窝。但这些好处在我眼里都是骗人的鬼话:当我父亲身患重病时,我母亲可曾呵护过丝毫?酒馆不也会给上门的客人先送上一杯最诚挚的问候?”为了完成自然赋予他的哲学使命,他放弃了婚姻,“如若不然,我在人类面前简直毫无用处,甚至像我这样过活的人,可能算是最可怜的了。”经过一番良心拷问,“为了确保自由而无拘束地占有自我,便放弃了让别人占有我的权利。”对他来说,为婚姻而失去自我人格的自由控制是一个大灾难,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感到幸福是彻头彻尾实现不了的事情。他对女人的看法有点“臭名远扬”,对婚姻的看法也没有好多少:结婚就意味着互相恶心变成了现实;婚姻=战争与贫乏。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举例说:“英国有一半的恶劣行径都发生在夫妻之间。”两情相悦于他“唯恐躲之不及”。
喜欢动物的哲学家很多,但赤裸裸地说“人不如狗”的只有特立独行的叔本华。他说如果没有狗的陪伴,我宁愿死去。在手稿《老之境》中,他坦白地承认:“任何一只动物的表情都能直接让我感到愉悦,撩动着我的心。狗的表情最让我着迷……”狗之于叔本华犹如灵魂之于生命,他把自己养的“小卷毛狗”唤叫“阿特玛”(即婆罗门所称的“世界灵魂”),邻居称之为“小叔本华”。他养的第一条雪白色卷毛狗死后,他对朋友说“万分沮丧、郁郁寡欢”,立刻另买了一条棕黄色卷毛狗,仍叫“阿特玛”。他的母亲和妹妹去世时,他也不曾这样悲哀。叔本华认为,人优于动物的地方是有理性,虽然理性是人类一切德行的源泉,但也是人类行恶的前提,再加上人类自私自利的本性,真是无恶不作,而这些恶行永远不会发生在动物身上。狗陪伴了哲学家一生,同他一起忧伤和孤独,于是乎,他看狗欢欣鼓舞,看人颦眉蹙额,也就不奇怪了。
作者:任然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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