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小龙在非虚构小说《凭什么》中自白——
“人生的耿耿于怀多数都是对自己的厌恶和无可奈何。”
“饥饿和屈辱的年代,马虎和麻木的年代,自不量力的年代,头破血流的年代,陡然升起的背景前,过去的自己又熟悉又陌生地接踵而来,往往是你还没从错愕中清醒,他已飘然而去,影子长长地拖着支离破碎的人生。”
“人生不过短暂一瞬,所以,一切并没过去多久,就在这薄薄一册之间。”
▲ 文汇出版社 2018年4月出版
感叹作者生动的感官记忆!我们毫无防备,常被王小龙这只突然伸来的大手,一把攥紧了心脏。
——金宇澄
曾在网上读诗人王小龙的散文,这种酷情(残酷深情)的文字别人写不上来。大家拍手,都怪他怎么不编成集子。现在,书来了。读者可以分享网友们拍手的快乐。
——陈村
王小龙讲述的那些片断、记忆、故事,如今没有经历过那些个时代的下一代读之,或许会有某种魔幻现实主义的错觉,像我这样在童年见过亢奋场面的,一勾连起某种记忆,依然有一种肾上腺激素分泌忽然旺盛的激动,那浪漫、迷狂、飞升犹在。
——萧耳
我读完以后,想尽快拿去给父母辈的亲友们读,也到处推荐给我的朋友,让他们读后拿去给他们的父母们再读。说实话,我和我的同龄朋友们都无法直接来评判这本回忆录式的随笔集,只能说被它深深地吸引,但我们很希望援引父母师长辈的经验,来对这本书发问,或回答它本身所蕴藏的一切问题。首先是,属于上一代人的,今天看起来一切都是非常直白的那个年代,为什么会展现出如此幽深的一幕幕场景,且散发出恐怖而又欢乐的气氛……
——张屏瑾
王小龙先生是上个世纪80年代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先驱……即使在今天读来,他依然是一个口气迷人的诗人。
——沈浩波
》》试读章节
旧 梦
他怎么走过来的我不知道。
刚满五岁,他偷偷跟在妈妈屁股后头去上班,过了桥才发现那女人不是妈妈,转过身来,桥不见了。从此他丢了回家的路。从此不再相信女人的屁股。
纱厂里走出苏北爹爹,把他领进门房间。苏北爹爹的阿花被人捉去杀掉吃了,1959年的夏天,没有小偷也没有狗。爹爹上早班,就把他留在黑乎乎的宿舍里,把门锁上。他会站在窗下的木板床上,把脸塞在窗口的栅栏当中,看外面弄堂,看树叶在地上打转,看围墙后的厂房气窗上冒出一丝一丝雪白的棉絮。弄堂里走进走出的大人们慌慌张张的样子,听见一个孩子叫着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停下来看看他,朝他笑笑,然后叹一口气。人家的背影摇啊摇地远了,他也学着叹一口气。他睡着了,好像在过一座桥。他醒来了,爹爹把一只大馒头伸到他鼻头底下,馒头掰开的地方,夹着油汪汪的红烧狮子头。他和爹爹一起吃,他用嘴,爹爹用眼睛。
爹爹做夜班才带他去纱厂。厂里很多妈妈。妈妈们的屁股都很面熟,但是屁股不算数。她们的手指毛毛拉拉的,跑来跑去的脚步很重。她们耳朵都不好,说话像在吵。纱厂像个装满苍蝇的大盒子,声音在里面一天到晚撞来撞去。吃饭时间,妈妈们到门房间来把饭盒热一热,她们都喜欢摸他头,只有一个喜欢揪他的小鸡鸡。小鸡鸡立了起来,弄也弄不平,只好趴在门房间的木板床上睡觉。醒来时,他在爹爹背上,沿着苏州河,走过一座桥,又是一座桥。每座桥都让他记得一点回家的路,可是他不敢动,不敢跳下来跑过桥去。他趴在爹爹的背上装睡,桥和桥下的河水一摇一晃,天空和早晨的太阳一摇一晃。
邻居家的男孩碗里有一块大肉,他盯着看。爹爹出门转了一圈,拎回一大块肉,烧得满屋香喷喷亮堂堂的。一老一小吃完了躺在床上一声不吭,1962年的冬天,只要能吃饱,谁都不说什么。半夜里他觉得肚子不舒服,听见爹爹放了一个很响的屁。他伸手推推,爹爹冷冰冰硬邦邦的。爬下床来,他在地上摸到一双大鞋,给爹爹穿上,又摸到一双小鞋,给自己穿上。他跪下来给爹爹磕了一个头,然后走出黑乎乎的宿舍,走进月光。
他捡到一张画,画上有个小男孩坐在妈妈的肩头笑个不停,背后许许多多红气球。他小心地把画对折八次,塞进怀里,把筐子里的废纸破布烂铁皮统统倒在阳光下。一起拾荒的小伙伴都不记得坐过妈妈的肩头,他们说以后看到红气球就抢过来,说着就用手把画上男孩白白胖胖的脸蛋抹脏了。卖掉破烂,交一半钱给老大。老大坐在桥下吃西瓜,刚从船上抢来的。老大最大,12岁。老大很大方地请小弟弟轮流啃啃还有一点红颜色的西瓜皮,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子弹壳,每人一颗分给大家。他不要,老大打他一巴掌,叫他蒋匪帮。他们挤进点心店吃阳春面,又是酱油又是醋,辣酱和胡椒粉乱倒,服务员阿姨差点没厥过去。回到桥下,他们躺在黑暗中咿哩哇啦穷唱,桥洞回声轰轰隆隆。天蒙蒙亮,早班车从头顶上驶过,他坐起来,掏出那张画,铺在地上细看。妈妈的脸很好看。妈妈没有屁股,画画的人很清楚,屁股叫人上当。他看见老大睡得糊里糊涂爬起来,哗哗啦啦朝河里撒尿。他摸摸脸上被老大指甲划破的地方,走过去,一脚把老大踢给苏州河。
苏州河上许多桥,自己走过来的是哪一座?他坐在河边发呆。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姑娘正要过马路,大概上学要迟到,她跑了起来。他知道学校在哪里,可是他没有书包,背上挎着的是一只白木箱,里面棉垫子裹着五十根棒冰。小姑娘一声尖叫,被自行车碰倒。自行车停都不停,一溜烟逃走。他过去把小姑娘拉起来,让她坐在木箱上。小姑娘膝盖擦破了皮,像受伤的白鸽。小姑娘流了一点眼泪,蜜糖一样挂在脸上,他很想去舔干净。小姑娘决定让雷锋哥哥搀扶着走路。一进校门,男孩女孩围过来,小姑娘炫耀地给他们看摔破的膝盖。他自己膝盖没摔破,只好把棒冰拿出来分给他们。一位女老师扶着眼镜走过来,吃惊地看着校园里发生的骚乱,命令学生们赶快把棒冰扔掉,男孩女孩听话地把滴滴答答的棒冰扔回木箱。大铁门在他面前关上了,阳光灿烂被关在里面。他听见女老师在里面喊,老宁波,你眼睛打八折啊,小瘪三也放进来,还算什么市重点?中午,校门打开,男孩女孩唧唧喳喳飞出来,嘻嘻哈哈过马路。那小姑娘跑过他身边,已经抹过红药水的膝盖一晃而过,他立刻转过脸去。他宁可看她被自行车碰倒以后哭出呜啦的样子。他把已经包好的棒冰又重新剥开,把五十根棒冰一根连一根地朝嘴里塞。他从此以后不再说话。不说话也没用,买棒冰的人在他面前站一站就觉得冷,还买什么棒冰,和他擦肩而过也会被一阵寒气刺得直打哆嗦,半边身体像中了风似的。直到一天下午,有人发现苏州河里一只白木箱沉沉浮浮,大家才算松了口气。城里一直在传,说一个卖棒冰的男孩,每天晚上睡在冰库里,白天浑身冰凉地在马路上乱走,说他的血管里有蛇游动,碰一碰他就会被咬伤。
他是从新闸桥铁架顶上跳下去的。涨潮辰光,河水浑黄,长江倒灌进黄浦江,黄浦江倒灌进苏州河。他露出水面,已经十五岁了,看见世界一如既往。泊在岸边的木船仿佛泡了一百年还要在那里继续泡下去直到末日来临。嘎嘎作响的起重吊杆忙个不停地把黄沙砖头米袋棉包从船上提到岸上,又把一斗斗垃圾从岸上拎进船舱。拾荒的卖棒冰的兄弟姐妹仍然在两岸奔走,比谁都忙。要想有什么改变,朝水里扎一个猛子的时间显然不够。他在纱厂门口一站,门房间慢吞吞走出了苏北爹爹。他一点不奇怪,只是发现爹爹挂在腰间的枪套一样的皮匣子不见了,袖子上却多了一块红红的袖标。下班后涌出厂门的妈妈每人袖子上都有一块红袖标,其中一个抱着小把戏,走过他面前又若无其事地摸了他裤裆一把。苏州河上的桥还是那么多,他还是认不出哪座是他跟着妈妈的屁股走过来的。甚至桥洞里啃得发青的西瓜皮也还在地上。他把男孩坐在妈妈肩头的画贴在桥墩上,沿着岸边走去。世界很大,他知道,人丢在城里太不合算了,他要到太阳掉下来的远方去。
他走出了我的梦。
我记下来:远方远方,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我曾经写过的最好的一个句子。
一句废话。
王小龙,上海人。高级编辑,纪录片工作者,诗人。出版有诗集《男人也要生一次孩子》《每个年代都有他的表情》《我的老吉普》《每一首都是情歌》,随笔集《从悲情故事到生活喜剧》,影视剧本集《一剧之本》。个人纪录片作品有《一个叫家的地方》《莎士比亚长什么样》等。
来源:文汇出版社
编辑制作:蒋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