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自古以来,享誉"上海之根"的松江,具有极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并成之为一地文化自信的强大动力。当代松江,践行文化自觉,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砥砺前行,传承传播优秀历史文化笔墨篇章层出不穷。然而,一些历史存疑问题也随之若隐若现,或熟悉或陌生地呈现于世。虽然,哲学求道、艺术求美、历史求真的道理众生皆知,但史海苍茫,迷雾重重,欲识其真,尚须如古贤所言:"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故就若干历史问题抛砖引玉,谈些个人学习体会和浅显认识。
一、"苏松赋税半天下"有史实根据吗?
"苏松赋税半天下"一说,至今引用者不绝其后;类似的说法还可见于诸如《松江县志》特记一中"时称‘苏松财赋半天下’,朱明王朝依靠苏松巨额收入,得以灭亡元朝、统一南北”的记述。(见《松江县志》1168页)粗略算一下,便知“苏松财赋半天下”之说难以成立。明初洪武年间天下税粮总计2943万余石,当时苏州府的赋额为289万余石,松江府为140万石有余,二府相加,合计为430万石左右,约占全国税粮总额的14.6%。所以,说“苏松财赋半天下”或“苏松赋税半天下”,皆言过其实。
相对而言,“苏松赋税甲天下”或“松江赋税甲天下”的说法,倒是有充足史实根据的。以浙江省为例,明初夏税秋粮总计为275万余石,这个数额尚不抵一个苏州府。清初,著籍娄县学的上海县人叶梦珠著《阅世编》,其中专记“赋税”云:“吾乡赋税,甲于天下。苏州一府,赢于浙江全省;松属地方,抵苏十分之三,而赋额乃半于苏,则江南之赋税,莫重于苏、松,而松为尤甚矣。”
二、天马山能否称“沪上之巅”?
在说这个问题之前,先要说一说上海地区是否只有松江有山。曾有位学生在作文中写道:听着父辈的故事长大,深感作为松江人尤为自豪,因为在大上海的怀抱里,唯独松江有山有水,风光这边独好。老师批阅学生作文时,在这段话下面划了红杠,表示赞扬。这就有多说几句的必要了。
古代松江府境内,有山32座,其中以位于今松江区境内的九峰特著。但松江近邻有金山和青浦区,金山区有大小金山,青浦区有因淀山而成名的淀山湖。故,大上海怀抱里绝非仅是松江一区有山有水。
其次要说的是“沪上之巅”在不在松江?高冠九峰的天马山,海拔98.2米;而大金山主峰海拔高度为103.4米,显然高过天马山。虽然大金山称之为“大金山岛”,是上海市最高的基岩岛,但该岛与小金山岛、浮山岛都曾是陆上的孤丘,五代以前称“钊山”,晋代以后称“金山”。可见,上海地区海拔最高的山峰并不在今松江区境内。若是非要成立一说,笔者以为,松江天马山是上海冲积平原上的最高山峰,宜称“沪陆之巅”,而非“沪上之巅”。
三、松江府城是上海古代政治中心吗?
在元明清三朝的632年间,松江府城为今上海地区古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句话能否立得住?相关问题既涉及松江府辖区范围,又与清代移驻上海的“上海道”有关。今天的松江区仅有604.62平方公里,约为松江府域面积的八分之一。古代松江府辖吴淞江以南地区,北至吴淞江下游(今虹口区内),西至淀山湖东,东与南至海。至清嘉庆十年(1805),松江府辖华亭、上海、青浦、娄、奉贤、金山、南汇7县及川沙抚民厅。元代至清末,今松江老城一直是松江府治所在地。也就是说,今上海市辖区内除宝山、崇明、嘉定区之外,皆为松江府管辖。所以,称松江府城是上海地区的古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立之有据。
然而,网上另有一种意见,说清代晚期,松江府城这个“中心”,让渡给了上海县城;理由是清雍正八年(1730)分巡苏松太兵备道由苏州移驻上海县城大东门内,黄浦区巡道街和上海道之说均由此而来。简称的上海道,是介于省与府之间的行政机构,道台的地位,在松江知府之上。所以,政治中心转移了;而在经济文化方面,晚清时的松江府城与欣欣向荣的上海城相比,已拉大了差距。
上述说法,虽有其自圆其说的一面,但细加分析,漏洞就出来了。首先,分巡苏松太兵备道行政机构先驻地太仓州,后移驻苏州府,再移驻上海县。如果以为上海道驻地上海县城,此地即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岂不是说其管辖权限所及的苏州府等地也要以上海县城为“中心”!其次,上海道的职能和职权,主要是监督地方行政,维持地方治安,兼理海关。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后,尤其是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上海成之为第一批通商口岸,又新增办理地方外交,从事洋务活动等内容。按照行政程序,县(厅)之重大事项向松江府请示报告,由府再报呈上海道衙门。这一点,没有变。所以,松江府辖地方县(厅)之政经要务,仍由松江府主管。再次,时至20世纪初,包括租界与华界共有120万人口的上海,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发展成为举世瞩目的东方大都市。在这一变化过程中,松江府城地位逐渐弱化,也是客观事实。
四、黄浦江是春申君黄歇开凿的吗?
这个问题,虽然已有专家的否定说法,但松江新桥镇有春申村、春申火车站,春申君祠堂。张汝皋先生生前认为:“他(黄歇)摆渡过的地方称黄渡,他休息的亭子为华亭(一说为他的别墅),他疏浚的河道称黄浦(也称歇浦)。”如今,松江在石湖荡浦江之首区域建起了春申君堂,而热播的电视剧《芈月传》,又让春申君再度成为热议的话题。
楚时,今天包括松江在内的上海土地,曾为楚相春申君封地。这是上海人奉春申君为老又当为不争事实。因为,《尚书·禹贡》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说的是东江、娄江、松江。“黄浦”之名最早出现在南宋,载于今浦东三林塘西原南积教寺的一方碑记中。明代和祖宗的根由所在。但因此把上海的历史前推至春秋战国,不过是后世一些人的一厢情愿而已。黄浦江之名缘于纪念春申君黄歇,此立名根据无懈可击。但春申君所处的年代不可能开凿或疏浚黄浦,清代,一般称“黄浦”,直至上海对外开埠后,黄浦江才成为固定的江水名称。再者,按照黄浦江流经水路来看,楚国时,许多地方尚淹没在海水之中,楚相春申君不可能在海水中凿出一条江来。如果尊称春申君黄歇为“黄浦江之父”,只是表明对春申君治水的缅怀之情,敬仰之意,不能说黄浦江姓黄,故为黄歇开凿。
五、陆机《平复帖》是写给谁的信?
陆机《平复帖》是一封写给顾彦先或贺彦先望病问安的信札吗?非也。推论《平复帖》,应是陆机写给兄弟陆云的一封家书。太康四年(283),陆云在晋都洛阳太子舍人任上,其与“叔父一兄”亦即陆喜与其子陆育的通信中,得知家乡好友彦先病重的消息,伤心悲痛。陆云《与陆典书书》第四书云:“每念彦先,情兼剥裂,年盛志美,令姿可惜。举言及此,不知心伤也。”在此期间,陆云在与兄长陆机的书信中也表达了对彦先病情的关切之意。陆机告诉陆云说:彦先痨疾染身,恐难以康。以往尚属初病,想不到竟病成这样。按他的病情,能撑到今天,也算是不幸之幸了。好在人生悲中有喜,无后为大,有后为幸。彦先已有子奉,乃“失前忧耳”。揣信文大意,唯有兄弟间谈论第三者,才可能这样说。如果《平复帖》是陆机写给顾彦先或贺彦先的,不可能说出能撑到今天,“此已为庆”的一番话来。所以,《平复帖》应是陆机写给兄弟陆云的一封家书。
六、泖河中有一座沉没的古城吗?
据顾清《松江府志》记,由拳县城因局部地体下沉,忽然一夜间陆地沉为湖泊,县城没于泖中。后人泖湖行舟,于秋高气爽、浪平水清之时,尚能见到水下旧县城的街坊市迹,有石板街道和井阑等。
9年前,上海水下考古以此为线索,在石湖荡等地水域实际搜寻,虽未发现由拳县古城踪迹,却发现斜塘江与圆泄泾交汇处,有一座大型石拱桥遗址。据当地群众反映,上世纪70年代,为清除航道障碍,县水利打捞队在此处打捞出多方桥石,其中有一块刻有“甘露桥”名的花岗岩桥石,后于1998年在米市渡处发现。
有学者认为,泖湖中沉没一座古城的始作俑者是明代屠隆。其为青浦知县时,曾见泖湖中“隐隐见城郭状”的遗址,便说是由拳县故治。其实,此说殊不可信。故,《方舆纪要》和清一统志等皆不收入。因为,除屠隆说有此事外,此后数百年间,从未有人看到过泖湖中有由拳县古城遗物迹象。故认定,屠隆所见,若非梦中幻觉,则为立说者好将见闻托始于远古而已。其实,屠隆之说还可以追远,《松江府志》记祥异,载秦始皇时,长水县童谣曰:“城门当有血,城陷没为湖。”长水县秦末改称由拳县。可见,上述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七、吴王寿梦筑华亭和唐代陆贽是华亭人的说法能成立吗?
1989年9月,谭其骧说过一句话:“明清方志将陆贽作为华亭人,就同将华亭作为吴王寿梦所筑一样,根本不值得去理会它。”
吴王寿梦筑华亭,为停留宿会之所。这是《松江府志》中记载的,且多有延用。诚然,延用中也有变化,吴王寿梦变成了吴王孙权,但未改变吴王筑华亭这一事实本身。松江凤凰山和广富林考古发掘,先后出土3件青铜尊礼器。这在上海地区为独家新闻。青铜尊是中国青铜文化中具有贵族社会等级的象征,故而为春秋时期王公贵族涉足松江的历史见证。况且,清初吴伟业,是以诗证史的大家,其《茸城行》有云:“君不见,夫差猎骑何翩翩,五茸春草城南天;雉媒飞起发双矢,西施笑落珊瑚鞭。湖山足纪当时胜,歌舞犹为后代传。”
这首叙事诗,记述了吴王夫差偕西施东临五茸行猎嬉游的故事。历史问题中有许多难解的谜团,因为解不开,便有了故事发挥空间。但是,“吴王寿梦筑华亭”之说,脱离了一个根本前提,即华亭是地名,由古为水乡之邑的华亭谷名而来。也因此,陆逊首次被孙权封为华亭侯,乡侯是也;后来又因功受封娄侯,县侯是也。谭其骧以为“不必去理会此说”,但并未否定吴王孙权来过华亭。至于吴王夫差携西施游历五茸,确实不大可信。因其在位时,势力范围尚不及于华亭之地。
陆贽是不是华亭人的问题,虽有否定的说法,但坚持认为陆贽就是华亭人氏的仍有人在。若问依据,一是钱起送陆贽还乡诗中提到云间和华亭。唐·钱起《送贽擢第还乡》诗云:“乡路归何早,云间早擅名。华亭养仙鹤,计日再飞鸣。”二是《松江府志》中写道“唐有陆敬舆”。其实,陆贽是陆逊弟陆瑁的后裔,钱起撰写送陆贽回乡的诗文,提及陆机陆云故里之名,是在用典,而非以诗来点明其乡贯何方。两唐书本传,记陆贽是嘉兴人。史乘所载人物乡贯,惯例是指通籍时所属的郡县。陆贽生于公元754年,华亭县建于唐天宝十载(751);陆贽18岁进士,为唐大历八年(773)。如果他确实家居华亭又生于斯地,焉有不填报华亭人之理!南宋绍熙《云间志》,是今上海地区最早的一本志书,得出的结论是:“然宣公生天宝以后,史传称嘉兴人,故不复载。”这已经明确无误地告知后人,陆贽是嘉兴人,而非华亭人。故,陆贽为华亭人之说,皆为后世所云,不足为据。
八、“玉出昆冈”是不是说松江古代产玉?
“玉出昆冈”,典出南北朝文学家周兴嗣的《千字文》。西晋文学家潘尼赠陆机诗云:“昆山何有?有瑶有珉,穆穆伊人,南国之纪!”诗中的“瑶”和“珉”,即指美玉或像玉一样的玉石。沿用此意,北宋王安石过华亭作《昆山》诗云:“玉人生此山,山亦传此名”。诗中“玉人”所指,乃西晋文学家、书法家、诗人陆机陆云兄弟。松江小昆山,原名昆山,又名玉山、九峰、俗称牛头山,是西晋“二陆”故里。1991年9月,我国著名经济学家、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费孝通题书“玉出昆冈”4字赠与松江小昆山镇。上述可见,江南小昆山不是西域边陲昆仑山,从无产玉历史,但“二陆”文章,犹如玄圃之积玉,一代之绝乎也。由于陆机《文赋》中有“石韫玉而山辉”和《千字文》“玉出昆冈”一词广泛流传,加之历代著名文人好以美玉来称赞机、云兄弟,故“玉出昆冈”成为云间“二陆”才华如玉的美名代称。
九、四鳃鲈是松江独有的特产吗?
论及这个问题,首先要理清作为水道松江的来龙去脉。松江亦称松陵江、笠泽江,全长125公里,流经上海境内54公里。因地处吴地,亦称吴淞江。清末时,有人依据吴淞江最早的源头出自今吴江县城以南的太湖口,其上游来自苏州,下游流经外白渡桥以东汇入黄浦江;从吴淞江上下游关系和乘船可抵达苏州等缘由上考量,其时有人以“苏州河”相称,流传开去,约定俗成,苏州河便成了吴淞江的俗称。吴淞江曾是华亭县和松江府地域上的一条分界河,即吴淞江以南属松江府辖区,以北则归属他府管辖。吴淞江流经吴江、苏州、昆山、嘉定、青浦和上海市区,但并不在今松江境内。历史上所说的松江鲈鱼,是指吴淞江鲈鱼,而非独指今天的松江区域。
这里引出诸多问题,如唐代诗人陆龟蒙,隐居松江甫里。这里所说的松江,并非松江浦南或三泖之地,而是隐于今苏州市东部的甪直镇。所以,我们当以平和开放的心态去讲松江鲈鱼的故事。如此说来,松江鲈鱼岂不是与今天的松江关联度不高。其实非也。一者,俗称四鳃鲈的松江鲈鱼是海河回游之物,海水里生育,河水里肥育,今松江秀野桥一带水域曾是四鳃鲈集聚最多的“快乐老家”;二者,四鳃鲈得以位列中国四大名鱼之首,除其集海鲜、河鲜美味于一体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松江自古多文人,在文人墨客的文化熏染之下,四鳃鲈已成为一条烙上松江人文印记的文化名鱼。故,古贤话说此鱼,多见诗情画意。这才是松江鲈鱼之所以名贵的根本所在。
十、松江斜塔是不是世界上斜度最大的塔?
天马山护珠塔,俗称斜塔,斜度为6°52′52″。上世纪80年代,《人民日报》曾经报道说:护珠宝光塔比意大利比萨斜塔还倾斜1°多,可称世界第一斜塔。如此一来,松江斜塔为天下之最风传开去。据说,2015年对天马山斜塔进行斜度检测,倾斜度达7°10′。即便如此,天马山斜塔也只能算是我国古塔中斜度最大的五大斜塔之一,且斜度并非第一。此外,将天马山斜塔与比萨斜塔相比多有不妥。比萨斜塔顶高58.36米,重约14453吨;而松江天马山斜塔,残高18.81米,修复前仅剩砖砌塔身。如果要与比萨斜塔比斜度,就好比一棵大树和一根毛竹在风中比弯度,易成笑柄。诚然,也非毫无可比性,如天马山斜塔建于公元1157年,稍早于用大理石砌筑的比萨斜塔;天马山斜塔,不仅为砖木结构,且地基较浅,又建在半山腰上,长年累月所要承受的风力可想而知。总之,比较要让人信服,而非只说一点,不及其余。
走笔至此,以为宣传推介松江,不可说过头话。例如,后人话说明代松江陈继儒,有些话则过了头,如说陈继儒《小窗幽记》是其创写的经典。这样的评价就不够确切。因为《小窗幽记》实为陈继儒编撰,是其在读经史时,摘得修身、处世、养生等方面的格言佳句若干,自己又编写了一部分,编撰成《小窗幽记》。在此,以“三余问学”为例,即陈继儒的“夜者日之余,雨者月之余,冬者岁之余。当此三余,人事稍疏,正可一意问学。”对照成语 “三余读书”,即“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正好读书,陈继儒“三余问学”, 正是缘自《魏略·儒宗传·董遇》篇中的 “三余读书”。
此外,赞叹隐士高人陈继儒为“山中宰相”不错,但说此誉自陈继儒出,便是小巫见大巫了。山中宰相,典出《南史·陶弘景传》。陶弘景隐居句典山,即今江苏西南部的茅山,武帝时礼聘不出,国有大事,辄就资询,时人称为“山中宰相”,后泛指高隐之士。可见,历史上的一些松江著名文人,是在汲取前人知识泉源基础上才使自己得以成为文章巨匠的,如钟嵘品评陆机曰:“陆才如海”。海纳百川,就是善于运用先贤知识,融会贯通,传承发展,汇江河而成海也。又如唐代杜甫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明代董其昌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等,都有学习借鉴、师古为新的传承关系和心路历程。
尽量说得准确些,是我们永远共勉的一个话题。例如,一些新编的志书记缂丝工艺,说南宋时,全国形成两大生产中心,谓之“北有定州南有松江”。《松江县志》则表述为:“当时缂丝生产有 ‘北有定州 ,南有华亭’之说”,则比较准确。因为松江由水道名用作地方名称的时间晚于南宋,是元代华亭升府后第二年时才改称松江府的。故,应该是“南有华亭”。由此可见,学无止境,真乃处处留心皆学问。(来源:人文松江 作者: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