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以《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而闻名古今的冯梦龙,其著作中的有些知名作品竟出自于松江古贤笔下。
冯梦龙,字犹龙,号龙子犹、吴下词奴、姑苏词奴等,生于明万历二年(1574),苏州人。他从小喜好读书,但屡试不中,便和多次科考不中、焚儒衣冠绝意仕进的松江陈继儒的心态相仿,书生空有两行泪地在家读书写书,以擅长通俗文学著称。据说他曾热恋上一个名叫侯慧卿的歌妓,对苏州酒楼茶坊等下层生活有过频繁接触,为其熟悉民间文学、创作通俗小说提供了丰富的鲜活资料。屡试不中的冯梦龙,身受“八股文”之害,立志写出普通人看得懂的通俗作品,并强调通俗文学也要有格调。所以,冯梦龙的《三言》文字无淫秽描写,相当干净。《三言》共计120篇作品,其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卖油郎独占花魁》《唐伯虎一笑姻缘》等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冯梦龙的《三言》,不仅为清代白话小说提供了范例,而且早在1839年就被介绍到了法国。席勒读了根据《三言》选辑的《古今传奇》后,写信给歌德,称赞此小说“风行一时”。松江陈继儒生于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比苏州冯梦龙年长16岁。陈继儒博闻强识,著有《陈眉公全集》(60卷)传世。“眉公”之名,曾倾动全国。
▲左为陈继儒,右为冯梦龙
为什么要把苏州冯梦龙与松江陈继儒放在一起说?因为若是把陈继儒的《杨幽妍别传》与冯梦龙收入《情史》卷十三中的《杨幽妍》放在一起阅读,就会发现归入冯梦龙名下的《杨幽妍》,不过改动了几个字而已,原作者实为松江陈继儒。
首先传抄的是松江宋氏家族成员宋存标,他将陈继儒的这篇作品收入其《情种》八卷。陈继儒笔下的《杨幽妍别传》,写的是真人真事。故事说的是杨幽妍与张圣清的爱情波折,杨幽妍誓死相许,张圣清大为感动,最终一先一后都因情而死。故事很感人,连当代文坛大家、施蛰存先生也在《云间语小录》中写下了一篇名为《杏花坟》的文章。据施老介绍说:“杨幽妍,金陵旧院妓刘氏之女。幼蓄于养母杨媪,避难松江,遇张圣清于细林山馆,遂钟情焉。养母反对,挈之还秦淮平康中,声名籍盛,而幽妍不乐也。苦思张,遂病,病甚,养母不得已,载以东来。圣清亦情不能割,乃纳以为少君。然幽妍病已不起,逡遁遂卒,时明天启二年腊月二十七日。圣清动之,旋亦物故,世以为情死云”。施蛰存同时写明:“陈眉公(陈继儒,号眉公)为二人各撰传,叙其事甚详,且丽以哀,见《晚香堂小品》”。
张圣清,名积源,松江府上海县龙华里人。杨幽妍所葬杏花坟,在龙华里,因坟旁有杏花树而得名。另据相关史料记载,张圣清为国子生,大方伯七泽公次子,生而有俊才,性解音律,尤好吹箫。那么,陈继儒又是如何得知杨幽妍与张圣清的故事?陈继儒在《别传》中交代得非常清楚。他说:“王修微谓余曰:吾生平不解相思病何许状,也不识张郎何许人。今见杨家儿大可怜,始知张郎能使人病,病者又能愿为张郎死。更不顾立枯为人腊也”。
原来,陈继儒是听王修微对他说的。杨幽妍与张圣清一见钟情分手后,得了相思病,病入膏肓。虽有情人终成眷属,即张圣清纳杨幽妍为侧室,但婚后不出一月,原本就病怏怏的杨幽妍,竟一命呜呼。张圣清以伽南香写其形象,藏于沉檀匣中,缀之宝珠,怀之出入或偕卧起以寄悲惋。神情恍惚的张郎随之也患上了消渴疾,一病不起,随幽妍之魂而去也。
宋存标读了陈继儒的《杨幽妍别传》后心动辑录,冯梦龙也不例外,当了一回“二传手”。然而,署上自己的名字,且不标明原作者是谁,就有实际上的抄袭之嫌。不过,抄者也有心虚的时候,最怕原作者以第一人称交待作品的来龙去脉。所以,其它内容可以一概照搬照抄,但陈继儒原文写的“王修微谓余曰”中的“余”字,即王修微对我说的“我”字,是一定要改的。宋存标《情种》中将陈继儒笔下的“余”改成“予”;冯梦龙编辑《情史》时,将“余”改为“友人”。
▲朱丽霞女士
十几年前,北京大学访问学者、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朱丽霞女士对我说,她想深入研究这一课题,希望在查找资料上提供一些方便和帮助。我们之间,因此多有攀谈和交流。经她研究后发现,冯梦龙的著作里,松江文人的原创作品还有多篇。例如,冯梦龙《情史》中的《范笏林》,原作者也是松江陈继儒。陈继儒作品原名为《范牧之小传》。范生牧之,名允谦,号笏林,华亭世家子弟,年少举于乡。陈继儒作《范牧之小传》的原因,如其《小传》开头云:“余宅邻牧之”,是华亭世家子,骨爽气俊,不甘处俗。《陈眉公集》卷十六有《范牧之诔》曰:“余友范牧之”。明人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一“范允谦”云:“公多才情,夭而客死。其子必宣,属山人陈继儒为外传。”均可证原作者为陈继儒。
此外,冯梦龙《喻世明言》首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原作者应为松江宋懋澄,原著名为《珠衫》。《珠衫》先由宋存标抄录,后被冯梦龙《情史》、凌濛初《拍案惊奇》收入。《珠衫》描写了一个商人家庭的婚姻波折。冯梦龙最终将这一故事改写为《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中国晚明小说的经典作品,传播之广,家喻户晓。但这篇作品几乎完全抄自松江宋懋澄的《负情侬传》。宋懋澄,字幼清,生于明隆庆四年(1570)。其以诗文著名,生平遇事果断,不喜人云亦云。其父宋尧俞曾以孝廉(举人)身份议张居正不守礼制,发万言书。张居正去世后,许多人诽谤他,而宋懋澄却作《相公论》三首以表白他的功勋,言语有据,绝非漫语。宋懋澄之所以作《负情侬传》,其《九龠集》卷五题下有自注:“王仲雍《懊恨曲》曰:常恨负情侬郎,郎今果行许。作《负情侬传》”。
杜十娘的原型是杜微,浙东李生的原型是松江范允谦。杜微谐音杜韦,因家境贫寒,从小就被父母卖给了人家,后坠入吴门烟花之地。她虽身不由己,却一心指望从良,希望相遇一个多情的奇男子。杜韦后随老鸨迁居松江府华亭县,因有才艺和貌相出众,心中又有从良愿望,故,府城文人多与其交往。杜韦亦即杜十娘,与松江范允谦即李生相识后,为了赎身从良,追求真爱,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李生。然李生软弱自私,虽对杜十娘真心爱慕,但又屈从于封建礼教束缚,最终抛弃了杜十娘。宋懋澄《负情侬传》结尾写杜韦“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当是时,目击之人皆欲争殴新安人及李生,李生暨新安人各鼓船分道逃去,不知所之。”宋存标将这个故事先收入《情种》卷四中,随后冯梦龙改了个题目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收入其《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后又收入其《情史》。凌濛初《拍案惊奇》亦将此篇收入其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经由冯梦龙的大量印刷和白话的编排方式,广泛传播。徽州府歙县人潘之恒,字景升,辑《亘史内纪》,直言作者宋郎即松江宋懋澄,因为宋懋澄是个只作不辑的文人。
综上所述,可见以下历史史实,即自西晋陆机《文赋》、《平复帖》之后,在唐诗、宋词的舞台上,虽未见严格意义上的松江人闪亮登场,但时至元代,松江文学艺术有了新的起色,如松江府华亭人夏庭芝著《青楼集》,为中国元代唯一专记戏曲艺人的著作,并著有《沉秀亭》传奇等,表明松江在元曲研究领域已见名家身影。至明清时,“天下文章在云间”的松江,在文学艺术创作领域异军突起,大有“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的风采,尤其是晚明陈继儒、陈子龙和以宋懋澄为代表的宋氏家族文学兴盛现象风生水起,令人刮目相看。宋氏家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化大家族,王敬哉《青箱堂文集》卷四《宋秋士诗序》赞叹松江宋家“兄弟、父子力学一堂,风期千古”。虽然当时的江南地区出现了许多文学世家,但彭宾《彭燕又先生文集》卷二《二宋唱和春词序》云:“宋氏一门尤为特盛”。以下宋氏家族成员均有文名:宋瑛、宋伦、宋公望、宋懋濙、宋懋澄、宋茂韶、宋协虎、宋龙媚、宋敬舆、宋征璧、宋存标、宋琛、宋徵舆、宋泰渊、宋思玉、宋玉音等。宋氏家族的群体文学成就及其所传作品,反映了当时文士的风流情韵,体现了晚明新的“情爱觉醒”,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文学特征和风貌。
不过,有些历史现象耐人寻味。一如据米舒撰文《冯梦龙之俗》称,欧洲人最早接触中国文学是《三言》。欧洲人知道冯梦龙比曹雪芹早了好几十年。但在《明史》“文苑传”中竟找不到冯梦龙的大名。《苏州府志》也仅有几句记载,说他“才情跌宕,诗文丽藻,尤明经学。崇祯时,以贡选寿宁知县。”而冯梦龙在通俗小说上的杰出成就,只字未提。二如松江宋存标是抄录前辈和别人作品的始作俑者,如其《情种》八卷,除极少短篇尺牍小品是个人所撰和部分家藏未见他人记述外,其余几乎都是抄自前辈,如其伯父宋懋澄和隐居东佘山隐士陈继儒的。但陈继儒却为宋存标《情种》作序。三如冯梦龙等将松江文人原创作品归于自己名下,也鲜闻原著作人或其后人维权的声音。这一切随时空迁转,似乎己很难猜透其中的奥秘。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经冯梦龙和凌濛初等辑录传播,使得这些作品的实际影响力更为深远。
也许,有人会说,杜牧的“霜叶红于二月花”,不就是从刘禹锡“山叶红时却胜春”中得来的吗?但这与冯梦龙几乎原文辑抄且不标明原作者完全是两回事。古人作诗,不仅讲究句句有来历,而且注重抒发灵性,自出机轴。以诗、书、画合一,堪称“文人画典范”的董其昌《画旨》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 这就是由学而来、吸纳消化、成就自己的创作之路了。笔者无意说谁和谁的不是,也无意抬高松江古代文人的身价,只是追根寻源,撩开遮掩的雾幔,以解读者困惑。因为,无论是春城飞花还是燕京雪花,作为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文学作品,一定是有“源”可探的。(来源:人文松江 作者: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