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君的这本《名人》,正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一本书。十多年前我就关注名人问题,发现大部分研究这个重要社会现象的文字,是“如何做名人文化产业”的赚钱书。似乎整个知识界读书界都没有明白,这个名人狂热,是一种文化病的症状。
人类社会的“名人病”,由来已久,只是于今为烈。但是至今为止,书市上唯一一本讨论名人崇拜的书,是美国人汤姆·佩恩的《盛名之下:古往今来的名人崇拜与我们的生活》。人类并非向来有此病,古代名人大多是帝王将相、神仙圣徒,后来增加了著名科学家、文化人。崇拜有成就之人,绝对不是病。而当今文化中的名人,是做什么的呢?
前阵子全国报纸纷纷刊载消息:25年前曾经在某电视剧中演重要人物的某演员七十多岁高龄仙逝,人们沉痛哀悼,网上泪奔洪水,告别仪式隆重。傍晚我走过大学校园,抬头看到一张半页报纸大的简单告示:某某著名退休教授、中国第一部古典美学史的作者不幸去世,本系教职工不胜哀痛云云。告示昨天新贴,却已经风吹雨打半边剥落,无人注意。
我们见惯不惊,知道每一代人都会有自己这一代的名人;每一代的歌星唱得如何,不必与前人比;名人是一种社会共时性需要。问题是:谁有资格当名人?十年前,英国某机构曾在街上随机找路人,做了一个“名人识别率”测验。结果实在惊人:能识出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只有10%;甚至能认出当时照片天天见屏幕的萨达姆的,也只有20%。至于英国文学经典大师,境况更惨。知道《失乐园》作者名叫密尔顿的,只有3%;年龄组之间的巨大差别,更让人震惊。越是年轻,越是无畏无知:18-24年龄组,得分最低。知识面“最好”的似乎是45-54这个中老年段。问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希特勒是谁?”答曰:“好像是邱吉尔的朋友。”面对当时美国总统布什的肖像,被测者,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兴奋地叫起来:“这人我认识,是克林顿!”电视台放出这场面,教师们晕了过去。
说英国老百姓实在笨得出奇,不公平,因为另一些人被识别率奇高,那就是娱乐明星。英国连续上演了近20年的电视连续剧《东区人》,几乎有一半被测者能说出5名以上主角,识辨率超过任何政治家。
美国有个统计数字:全国有200万“职业作家、艺术家、体育家”。这则统计,只谈“职业”,可用艺术谋生。少数球星之外的大量学校体育教师、少数明星之外的大量戏剧俱乐部指导、少数作家之外的大量写作课老师、少数音乐家之外的大量音乐课教师等,还都不算在内。美国总人口2.7亿,儿童除外,只算2亿。如果全国有200万人能以此为职业,那么每100人,可以出一个娱乐文化的“职业人士”。
现在我们假定平均每个人能记住1000个人名,那么这些职业“成家”者修炼成名的比率就是:2000个职业人士中可能有一位佼佼者“名人”。也就是说,声望之塔尖每一位幸运儿,社会上平均就有20万个人在仰望,并且有2000位“同行”在嫉妒。
我不知道中国的“名人”与俗众的比例,或许与上面美国的数字差得不远,类似的实验统计值得一做。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极端的名人“王者荣耀”?因为现代社会人过于孤立,只有靠与名人连接,俗众才能有“属于这个社会”的感觉。先前的社会,邻里串门,飞短流长,每个人都是本村名人。现在的城市居民,互相不便接近。于是电视报刊代替三姑六婆,“实拍节目”代替了窥视邻居。如果请一群社会各阶层各单位的人坐一桌吃饭,大家都能听得懂插上嘴的题目,只能是最近几天娱乐明星们的八卦。
整个社会“休闲化”趋势,无人能改变,争论只在于,今日名震全国的这些娱乐界人物,是否有享受如此大名的“资格”?
问:谁是名人?
答:具有“知名度”的人;
问:谁具有知名度?
答:报刊愿意报道的人;
问:报刊报道谁?
答:名人。
“名人如何获得知名度?”这个许多文化学家弄不清的难题,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有了名,所以就有名。
年前我有一篇长文,讨论当今媒体的文化“往下笨”问题。很多人认为这个问题在中国不存在——中国是“往上笨”。理由是:中国社会不久前还是散落的村庄,城市化才没有几天,老百姓刚有机会成为娱乐追星族,先让他们追一阵子不碍事。
问题是,几代人追娱乐明星之后,还认识其他人,知道其他事否?一个社会只能以娱乐明星的飞短流长作为胶合剂,作为唯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是否太脆弱了一些? 在“名人文化”上,我拿西方人开涮。其实在许多文化问题上,西方的今天,就是东方的今天;东方的明天,也就是西方的明天。这真是令人苦恼的“地球扁平化”。
上面我说的只是一些让人哑然失笑的病状,笑谈容易,诊病就太难。至今我读到过的最犀利的解剖,是闫文君的这本书《名人》:她的诊断之犀利,她的搭脉之准确,值得我们细读;她提出的问题,她的病入膏肓警告,要求我们每个人深思并回答。(《名人》,闫文君著,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赵毅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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