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
■王宏图
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现实主义成了文坛至高无上的标杆,深远的历史背景和对现实人生的细腻描摹成了一部作品能否得到肯定的最为重要的尺度。而凌空蹈虚的奇幻玄想,夸张变形的怪诞戏说常常逃脱不了被视为轻薄、缺乏深度厚度的命运。而随着八零后一代年轻作家的崛起,青春书写一时间蔚为大观,吸引了众多人的眼球。囿于作者个人生活经验的局限与狭逼,青春写作虽具体题材不一,但大都围绕爱、美、记忆、亲情等抽象主题展开。张悦然的《誓鸟》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从爱、记忆、大海、贝壳、灵魂、嫉妒、仇恨、追寻等诸多关键词来看,它更像是一阕青春的狂想曲。书中模糊的历史背景,使春迟、宵行、淙淙、骆驼等人物能够不为具体时空所羁,臻于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自由境界。整部作品弥漫的浓烈的诗意和不无凄美的结局更像是一篇童话,让人想起安徒生脍炙人口的《美人鱼》。
青春写作虽好,但难逃迟暮凋零的命运。如何适时转型,对张悦然这样一个年少成名的作家无疑是一个严峻的挑战。这些年里,她为此作了不懈的努力,前些年问世的《动物形状的烟火》《天气预报今晚有雪》等作品聚焦大都市中画家、富婆等人的生活,展现他们各个不同的生存困境以及突围的努力。而在长篇小说《茧》中,她以李佳栖、程恭两家几代人的命运纠葛,力图展现更深广的生活图景,重塑包括她本人在内的八零后作家的形象。
乍看之下,这是一次成功的重塑。在《茧》这部作品中,张悦然不再沉溺于同代人的情感世界,不再在玄虚的时空中游移穿梭,不再刻意酿造富有酷虐色彩的场景意象,从传统的文学评判标准来看,也能过关合格了。然而,从文本肌理着眼,不难看出《茧》在很大程度上是张悦然以往青春书写的一次移植。以往空泛的背景这次落到实处,落到祖辈父辈生活的早期生活直至当今。弥漫整部文本的爱恨情仇等纠葛不再是抽象的主题的演绎,而是注入了相对具体厚实的历史内涵。外观变了,里面的芯子大体依旧。可以说,张悦然经过数年焚油继晷的辛劳,相对成功地将以往作品的青春书写方式移植到了《茧》当中。然而,读过这部作品的读者大体会有这样的感觉,给他们印象最深的恐怕不是李佳栖、程恭的祖辈父辈们在历史巨大变迁中的荣辱浮沉,而是他们这一代同龄人的生活感受和情感世界。对于包括张悦然在内的八零年代生人而言,他们前辈的历史犹如庞大的怪兽,横亘在道路中央,无法回避无法逾越也无法轻易剪除,与他们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勾连,但这毕竟不是李佳栖、程恭自己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历史的被动承受者,前代人的罪孽部分地要由他们来赎偿,这成了他们生存的宿命。他们是软弱的,似乎是被历史巨大的阴影牢牢罩盖住了,就像作品中李佳栖的男友唐晖所言,她“非要挤进一段不属于你的历史里去,这只是为了逃避,为了掩饰你面对现实生活的怯懦和无能为力。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就躲进你爸爸的时代,寄生在他们那代人溃烂的疮疤上,像啄食腐肉的秃鹫。”而八零年代的作家在写作中也面临着同样的尴尬,他们书写的具有深度的历史常常并不是他们内心真切感受到、真正想展现的,他们只是有意无意地屈从于长辈们的意愿,屈从于社会殷殷的期盼,就像一个大龄女子无奈之下找了个并不中意的男人,仓促间结婚成家。
张悦然的近作《大乔小乔》可视为她转型重塑的最新尝试。乔琳、许妍这一对亲生姐妹,由于施行多年计划生育国策而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连姓氏都变得不同。作品瞄准的是当下的生活,她们父母持之以恒的上访,亲情的破碎,新闻媒体的介入都跃然纸上。而作品中最打动人的无过于姐妹俩往昔的生活片段,这儿张悦然又一次娴熟地将青春写作的笔法移植了过来,对于女性细腻情感和内心世界的展示令人赞叹。而许妍在经历了乔琳自杀、自己被恋人抛弃等变故后,人生正步入一个新的阶段——这些与青春写作的风格都不谋而合。
应该承认,张悦然的转型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文风也日益老到、精粹。但人们也隐隐地担心,她先前的特点在慢慢消隐。来个脑筋急转弯,有那么多执着于现实描写的作家,再多添加一个有多大意义呢?读者或许宁要一个不接地气、青春热情盎然的年轻作家,也不要一个过于成熟、对前辈低眉顺从的乖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