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间:一部另类艺术史》
[美]李炜著
于是译
上海三联出版社出版
章迪思
十七世纪初,不少欧洲艺术家都博得了应得的声望。但在西班牙,画家的地位仍然很低。从委拉斯凯兹成为学徒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饱受屈辱。
幸好他运气不差。他跟从的是帕切克,一个在绘画方面略显平庸、在思想上却非常先进的艺术家。在论著《绘画艺术》中,帕切克列举了西方历史上少数几个获得过君主青睐的画家。在他的教导下,委拉斯凯兹应该很早就醒悟了:在他们那个年代,艺术家想要功成名就,必须得到皇族的赞许。
他确实运气不差。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开创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的腓力二世去世了,留给儿子腓力三世一个被战事耗尽、被债务掏空、被各种问题困扰的王国。腓力三世执政二十二年、无有业绩地死去后,皇位传给了年仅十六的腓力四世。
少王登基时,委拉斯凯兹的绘画技巧已算娴熟。抱着宏图之志,年轻艺术家前往首都,尝试了两次后,终于赢得了王室的重视。比他年少六岁的君主封他为御用画家。
在马德里的宫廷里,委拉斯凯兹不只绘画,还节节攀升,从最初的引座侍从一直做到皇宫侍臣。他的职位确保他近在国王身边。这为他带来了尊荣,迫使那些原本不会正眼瞧他的人拍他马屁。但侍从工作也霸占了可以用于绘画的宝贵时间。
还是那句话:他运气不差。他侍奉的朝廷恰好吻合他那种冷静矜持的性格。不像崇拜奢华的法国皇族,西班牙的宫廷庄严简朴。马德里的男贵族不戴花哨的假发,不系粉色的脚踝饰带,不穿蓬蓬袖的衬衣,不套草裙似的裤子。
登基不到两年,腓力四世便复兴了西班牙的衣食节制法,极力制止铺张浪费的风气。他自己也经常一身黑衣,以示标榜。腓力对肖像失去兴趣。那时他还没迈入不惑之年。后来他向一名红颜知己吐露心声,说他不太愿意再把自己“交托给个性冷漠的委拉斯凯兹”,也不想在画中“看到自己变老”。他之所以会这样想,其实也是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爱妻伊莎贝拉女王亡故,独子又在两年后夭折。再见到自己的画像,他很难不顾影自怜。
这正是委拉斯凯兹的难处。宫廷里唯他有资格画君主。事实上,他最重要的责任就是替腓力画肖像。问题是,国王不想再见到自己的形象了。
委拉斯凯兹在《宫娥》这幅杰作里,用绝妙的招数走出了窘境。画面描绘了国王的容颜,但只是间接的,透过画中的镜子。换言之,委拉斯凯兹画出了不符合现实的画面,恰是因为他的肖像本来就不该存在;腓力已经明令禁止他绘这种画了。
《宫娥》完成于1656年,彼时,他为皇家效劳已达三十三年之久。鉴于他忠心耿耿又画艺高超,腓力提名他加入西班牙最显赫的圣地亚哥骑士团。
虽有国王推荐,骑士团还是两度拒绝了委拉斯凯兹,理由是他自诩的贵族血统缺乏证据。直到1659年底,委拉斯凯兹才加入骑士团。那时他只剩几个月的阳寿了。所以,他很可能是用虚弱无力的手把圣地亚哥骑士的标志———血红色的鸢尾十字架———添加在《宫娥》中自己形象的胸前,虽然也有传言说是国王在画师去世后亲笔加上去的。
传说确实感人,但毫无疑问是虚构的。不管腓力有多少缺点,庸俗都不在其中;不管他有多少长处,也没有果敢这一条。换言之,虽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还是不会胡乱修改 《宫娥》 这样的杰作。更何况,传说的前提是他必须懂得作画。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看低一切会沾污双手的活儿,腓力会画画的可能性不比他会亲自下厨替老婆烧饭的可能性要高。
有一件事倒是事实。委拉斯凯兹去世的那天,腓力在宫廷的记录簿上坦言:“我很失落。”出自一个如此沉着镇静的人之口,效果无异于涕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