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以言志》
周毅 舒明 主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谷立立
创刊于1946年的《文汇报·笔会》已走过七十多个年头。七十年间,几代报人秉承相同的宗旨,悉心选编高质量的文章以满足世人“日益增长的精神文明需求”。历时多年,佳作频出,令人目不暇接。于是结集成书,以飨读者,《歌以言志》就是其中的一本。如果把《歌以言志》比作一首歌,大约没有多少人会反对。因为“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说的其实是“文为心声”的简单道理。具体说来,歌是歌者的喉舌,字字句句皆凝聚着创作者的心声。一旦离开了写歌的人,歌曲不过是若干音符、字词的单纯堆砌,背后的意义散失一空。文章也是同样道理。博尔赫斯说得好,无论什么样的小说都是作家的自传。因此,如果读不出作者的声音,就算是人间难得几回见的美文都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驱使作者提起笔来大写特写,将内心的声音化为文字?答案是“志”。简单说来,是识记、志识,甚至志向。提到志向,不少人只知治国平天下、安邦定国的大志,却不会品味身边的小情小趣。“不幸”的是,《歌以言志》不“言”国家民族之大义,不讨论时代之兴衰变迁,不关心英雄人物之成败政绩。作者心中所想、笔下所写唯心而已。是的,唯心,且是真心。书中收录散文三十余篇,大多有着相同的趣味,有雅致,有情趣,还有生活。显然,在编者看来,志向不分大小、不论优劣,更没有高下。它是一个人、一个时期、一种情绪的代称,就像“歌台舞榭声细细”,歌声也好,舞蹈也罢,触碰的永远是人的心境。
较之流行的宏大篇章,《歌以言志》无疑是小且精致的。这种“小”不仅见于篇幅,也见于题材。仿佛岁月静好,书中呈现出一个久违的世界。它很私人、很闲适,也很封闭。换言之,不管外面世界如何波涛汹涌,作者但求内心安闲宁静;不故弄玄虚,不肆意编造,更不夸大其词,写的就是身边人、身边事;一株草、一朵花,一次偶遇、一段回忆,随时随地都是文章。因此,我们看《歌以言志》,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实实在在的感悟:没有“为写作而写作”的生硬,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做作。三十位作家坚守着中文写作传统,在雅致的路上自顾自走过来,一路采撷野花,品评野马,心慕美食,想念早已逝去的童年,感怀父母亲朋的音容笑貌。
如编者所说,好的文章好比春日暖阳,激发生机,催生能量,“如山河在,草木长、息壤生”。无论以哪种标准来衡量,《歌以言志》所收录的文章都算得上是标准的好文,既有雅致的情趣、上佳的文笔,更有“气味格律、声色兼备”。确切地说,这是一本“内容大于形式”的书,堪称当下文学的一股清流:作者均非泛泛之辈,有前几年以清新小文一鸣惊人的李娟,有以《繁花》获奖无数的金宇澄,更不乏杨绛、黄永玉、马悦然等公认的文坛大家。内容更是别出心裁,追求“形散而神不散”的意境。三十篇散文如同三十个房间,既各所不同,又彼此勾连。我们只需翻开页面,就能轻松走进去畅游一番。
比如《在阿克哈拉》一篇,谈论牧场生活。李娟的记忆可谓有声有色、有味道、有画面:群羊奔跑的踏踏声震得大地“忽闪忽闪的”;杂交小羊的毛色“像被人拿排刷蘸了颜料左一笔右一笔胡乱涂抹过一通似的,花得毫无章法可言”;新出炉的馕有“浓烈而幸福”的香,“进进出出都挣扎在这股子诱惑里,扯心扯肺”……我们读之,仿佛身临其境,跟随作者走入了南疆那片广袤的土地。
再比如去年辞世的文坛前辈杨绛。她自称一生回忆过太多人、太多事,唯独没有写过自己的母亲。于是,在《忆孩时》的第一篇,母亲隆重登场。她的忠厚老实、她的绝不敏捷,她对文学的极高悟性、对数字的全无概念,隐隐对应着后来的杨绛。短短千把字,活泼泼又不失趣味,吸引着我们与“痴痴地回忆又回忆”的作家一起跨越时间,回到她念兹在兹的童年。
同名的一篇《歌以言志》似无意似有意地提到“志”,也为全书定下了基调。文中,作者张定浩谈到诗歌创作的要旨。他告诉我们,诗歌的背后藏着诗人的心事。换言之,读书是读人,也是读心。心事赋予诗歌灵魂,更决定了文字的走向:心若“清明”,诗则“清明”;心若糊涂,歌自糊涂。“倘若自己能够辨识清楚,甚至再将之记住,并写成歌,该多么值得庆幸”。值得庆幸的是,《歌以言志》很“清明”。透过那些或长或短、或朴实或华丽的文章,我们看到一颗颗清明的心和同样清明的句子。所谓“辨物识人”,更像是“辨志识人”。借由文字,你读到了超越世俗的志趣,也看到了拥有此种志趣的人。那么,好的文章,说到底也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