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的胡子》
朱庆和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易扬
四十多岁的朱庆和终于出版了其人生的第一部作品集。
此前,朱庆和断断续续地写着他的诗歌和小说。二十多年来,作为一个自我边缘化的写作者,他始终无法企及著作等身的高度。究其原因,一来,他的写作路径、叙事风格有别于一般的作家,称之为“非主流”也不过分;二来,在英雄叙事和大人物叙事的文学传统下,朱庆和总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笔墨从未离开过那些卑微、落魄,将日子过得泛不起半点波澜的细民们。
短篇小说集《山羊的胡子》里,朱庆和着力呈现的正是这样一群虚构人物,他们有的生活在乡村,有的蜷居在都市,也有的从都市回到乡村省亲访友、从乡村辗转到都市工作或投奔亲友,但不管身份如何、处境如何,不管脚下踩着的是泥土地还是柏油马路,无一例外地头顶着一层驱之不去的灰雾。《在集市》里的玉娥,与饭碗随时都可能端不稳的兽医老关离婚,只为能过更好的日子,没想到远嫁的生活更糟,走投无路回到娘家,又被父亲撵出家门,被熟人嘀咕瘦得不成样子,被街坊议论自己儿子是个惯偷。《兄弟,有什么伤心事》里的“我”,干了几单生意赚了些钱,不久却亏到了一无所有的原点,吃几盘土豆丝买几个馒头都得掐着指头算准了,而“我”的发小陈朝辉,从小条件优渥又考上了大学,竟然被情敌拍坏了脑袋,沦落在工地看料,就连对过去那个“勇往直前的年代”也记不起来了。《出路》里的徐老太,孤身住在松河,只能靠没日没夜地寄居在小卖部广场的人群里来打发时间,原本已计划好去学校门口摆个小摊的她,突然就开始神经过敏似地对人哭诉,讨伐小鹿妈到处传播她儿子贩毒被抓的事,再接着就是走向了无助的绝望以及终结的死亡。
书中还有一些篇目,比如《微光》,比如《每个人内心都有一条奔涌的河流》,望文生义,似乎是说逆境被打破,人生迎来新的希望。然而,让人大跌眼镜,朱庆和道出的还是那些“毫无出路”、“毫无微光”的人生,他们或者已习惯和沉溺于低落的生存状态,无欲无求,混日子过;或者就是内心虽然也曾奔涌过河流、遇到过扭转情绪或改变处境的突破口,但稍一抬头又被打回原型,最终“两手空空”,甚至沦落到连先前都不如的境地。死亡、失踪、离婚,这些经常被朱庆和用来定格人物命运的关键性情节,大多“水到渠成”,来得一点都不让人惊讶,甚至可以说,完全就在意料之中。
这是朱庆和受之于天、赋之于天的宿命观。不仅如此,在《在集市》里,透过老关、玉娥、玉梅三人之间的关系,朱庆和还隐约表达了他对于命运轮回的认同和顺从。老关原是玉娥的丈夫,玉娥离婚后,妹妹玉梅被父亲做主嫁给了老关。这样一来,先前常遭老关醉酒家暴的姐姐玉娥被置换成了妹妹玉梅,人生的境遇就是这么承接和重复着。姐妹俩重逢之时,姐姐是落魄回乡,很悲观,处境也很惨;妹妹则比较乐天,虽然瘸腿,却想着“攒俩钱,去把我这条腿垫高一些”。可正如轮回的婚姻经历一样,她们的人生境遇也必然如出一辙地殊途同归。朱庆和没有点明玉梅的最终命运,却用她跑丢了刚从集市买来的猪崽,暗示她必然也会和玉娥一样,走入到悲哀陌生的现实处境。
与这些命运的卑微无奈和永不翻身相对应的,是朱庆和波澜不惊的故事和不动声色的叙事。在那些没有大起大落、几乎顺流而下的叙述之中,丝毫见不到朱庆和半点的怒其不争,也找不到任何哀怜和痛苦的因子,他抱着平静甚至是无所谓的态度,来面对这些在他看来不值一提、见怪不怪的伤逝,就像他在小说《贫贱与哀怨》中引用的自己的诗句一样:“仅仅让道路带走,仅仅是两手空空”。如果非要刨根究底,自然也可从朱庆和的现实生活里找到些佐证。他有一个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女儿,命运的戏弄没有任何可以改变的余地,他只能默默接受并安置好这一切。
值得一提的是,与这些创作于十几、二十年前的小说所不相映衬的,是这本小说集的序言和导语。在序言《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里,朱庆和讲述了“每日奔波与劳顿,伴着卑微的呼吸”,“每个人都是虚空的、孤立无援的”,但到文章收尾处却话锋一转,从未有过地忆起了幼年时“坐在田埂上听父亲讲故事,而太阳正奢侈地照着我们”,并称“这样一个简单的情景,至今照亮着我,温暖着我”。这么看来,似乎也可以认为,不管头顶的灰雾是否已经散去,至少朱庆和不再坚信它们的驱之不散和必然笼罩了。况且,在导语里,曾经引用的“仅仅让道路带走,仅仅是两手空空”,也已变成“心中有乐园的人,哪管他两手空空”——如同那首他在后来创作的诗句,朱庆和无疑已经有了质的转变,认识到了“忧伤不值半文钱”。
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正迈入“知天命”之年的朱庆和,却走出了一条“倒退之路”。《山羊的胡子》里的他曾“三十而知天命”,到了现在,却奢侈地感受起了阳光。如果还要同样再从他的现实生活里找些佐证,那就是他似乎走出了女儿不幸的阴霾,多年后又孕育了儿子—一无疑,这就是他破除人生灰雾的新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