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位于福建中路的上海旧书店。袁婧摄
位于福州路上的上海古籍书店、上海书店、上海旧书店旧照。
位于上海瑞金二路的新文化服务社还保留着国有旧书店的原始风貌。袁婧摄
■文汇读书周报记者 金久超
初春二月乍暖还寒的一个下午,上海博古斋首席古旧书刊标价师陈克希刚回到办公室,倒上茶,小啜一口喘口气,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情万分庆幸的同时又好气好笑。原来当天下午有人送来的一套六本的碑拓被他鉴定为民国时期洋人所做的珂罗版。连陈克希自己都感叹这做假做得很是高明,要不是他最终辨出了上面的墨色介于乌金拓和蝉翼拓之间,兴许就看走了眼。可对方满脸不高兴,觉得自己父辈传下的好东西被人低估了:“我在网上查过了,一模一样的图片,就是这个价。”
“在网上查过了”这个短句成了陈克希近年来收购旧书时常常听到的口头禅,成了许多前来鉴定的人的“金钟罩铁布衫”,好似罩上了就能在市场上所向披靡一般。也让这位1979年就入了古旧书业的老法师感慨互联网上旧书业品相鉴定的混乱现状:“内不内行都能插一脚,添了多少麻烦。”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对旧行业的冲击更多却是“盘活了市场”。
瑕不掩瑜,互联网的存在,在很多从业者看来,重新点亮了古旧书业。
互联网拯救旧书业
王小学是个旧书商,他最近一次在文庙书市里转悠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拍了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嗔怪“文庙的好东西越来越少了”。这在他的书友们看来是见仁见智,但他所说文庙内摊位少确是事实。加之文庙附近已不让摆摊,那这些摊主该怎么办?网上买卖呗。王小学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的“王小学书店”在上海地区排名已经攀升到了第二十一位,这是他从2009年注册八年来用心经营的成果。最近他得空算了算,去年网上书店的营业额一百二十多万元,利润大概有二三十万元。“这不算多,今年要更努力,孔网上别的店铺年收入都有五六十万呢。”
谁曾料想,在美国的连锁书店已被电商挤压到濒临倒闭的今日,大洋彼岸的此处,互联网这头猛虎却给了旧书业喘息的机会。上海博古斋执行董事胡建强哀叹过这个城市旧书店的消失,但也深信这个行业不会就此消亡:“旧书店没有了,这个城市就完了。因为旧书店是一座城市文脉的传承与延续。”他说得没错,只是旧书店和那些相伴左右的人们如今都躲进了互联网这处“避风港”。
互联网提供的岂止是喘息的机会,简直可以说是拯救了旧书业,使其重新焕发了生命力。实体旧书店被挤到边缘,于是网上售卖旧书成了当前旧书业最大的出路。现今国内的网上旧书业主体主要有三类:一类是综合性电商,其中有部分商铺从事二手书交易,如淘宝网;二是综合性网上书店,这些书店专门从事新旧图书、期刊等的网上交易,如有路网等;三是专门从事古旧书交易的网站,如孔夫子旧书网。这之中,尤其以孔夫子旧书网表现最为突出,据网站创始人孙雨田介绍,网站每天访问的独立IP超过三十五万人,每日网页浏览量超过三百六十万次。虽然没有确切的统计,但业内人士普遍认为,孔夫子旧书网在中国古旧书网络交易市场占有份额达九成以上,基本处于垄断地位,是名副其实的全球最大的中文旧书交易网站。
1996年的大学暑假,孙雨田靠着在古旧书店整理旧书挣得了人生的第一份工钱:十块。
2002年的5月1日,计算机专业的他在北京写下了“孔夫子旧书网”的第一行代码,半年内,每天五十次的访问量中有三十次还是自己点击的。
打工让他体会到了旧书查找、整理的困难,穷学生的身份则让他被心仪的图书和囊中羞涩间的反差刺激着,正是这些简单到近乎单纯的动机,促使他搭建了一个最初只是想为校园二手书服务的平台。那时候的他无法预知,他创造的这个平台日后将从这堆故纸中挖出一年五个多亿的交易额。但在这个新旧事物交错的空间里摸爬滚打了十五个年头后,孙雨田渐渐明白,这五个多亿并非凭空入市,背后承载着整个旧书业沉甸甸的历史……
旧书业的好时光
要一窥整个旧书产业“最好的时光”,我们可以观照上海旧书业的发展史。而上海旧书市场的由来,与北京更是密不可分。
清初顺治年间,京城外城西部的琉璃厂,聚集了众多官员和赶考的书生。
榜上有名的书生想卖掉不用的旧书,落榜的子弟则是继续求一本好书以期来年高中。二手书里有时还夹杂着一些古籍珍本被明眼人相中。有心人从中寻到了生意经,各地的书商们开始纷纷在这里设摊、建室,一些周边诸如河北地区的小孩来到北京城里参与了书店的发展经营,自是一种营生。从此以后,寻一本旧书,找一件古物,笔墨纸砚、古玩字画,琉璃厂变得好不热闹。
1843年(清道光二十三年),上海正式开埠。以英国传教士麦都思为代表的一群外国人,来上海创办了墨海书馆,他们的出版机构带来了新的印刷设备、新的技术和新的生产方式,中国出版现代化正式从上海起步。上海棋盘街(今河南中路)逐渐书店林立。自此,凡大书局必于此设立营业窗口,书店越开越多,后来延伸到了为今人所知的福州路文化街。
随后上海的新书店开始往北京发展,与此同时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商们为了生存发展到上海开了分店。相比北京,上海的旧书古籍善本较少,但这座出版业的中心城市却在旧书业中拓展出了旧杂志和绝版旧平装书籍的天地。几个因素加成在一起,使得两地之间形成了有趣的互补。挤不进租金贵、成本高、满是新书的福州路,旧书商们聚集在了附近的汉口路(旧称三马路),点多成市。旧书店多是小本经营,这些肚子里有点墨水的悠闲之人只求简单营生,吃茶吹牛成了做生意的日常,最后倒也成就了三马路的另一番景象。
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是仅次于北京的古旧书集散地。大大小小的旧书店、旧书摊散布在上海市的大街小巷,尤以上文提到的汉口路、福州路以及昭通路一带为代表。很多古旧书店的从业人员中的佼佼者,在长年累月的觅书、购书、售书过程中,甚至成为了精通古籍目录学、版本学的专家。新中国建立以后,据1956年的资料统计,当时上海共有私营古旧书店五十六家,私营或者个体旧书摊二百四十八个,街头巷道,几无处不在。
十年书荒后的昙花一现
1956年,经过公私合营改造,原先的旧书店并入古籍书店和上海旧书店等,旧书摊也大体被改成了九家“合作旧书店”。原来分散、毫无秩序的旧书行业变得规范起来。虽说便于管理,但缺点也随之显现。全市卖书网点少了,书业整体规模就小了,一部分从业人员就此改行,使得旧书业的人才进入紧缩状态,这成了日后整个行业衰落的隐患之一。随之而来的各种运动中,旧书业被打入“封资修”范围,离开了人们视野。
“文革”十年的书荒结束后,人们对书本的渴求达到了极致。新书还未来得及付印,加之手头拮据,寻找二手书成了爱书之人的上佳选择。于是这些故纸重新被人拾起来。那时候的上海旧书店每日开门前门口必是大排长龙。买书心切的人们嫌柜台不方便,店员就拉根绳子圈地堆书,供书友自行挑选。这种今时看来很土的办法,却让当时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
改革开放后,书店的老同志们退休了,带着子女开起了旧书店,随着弄堂里开始响起“收旧书”的叫买声,私营旧书业再一次步入高潮。1994年旧书行业还曾被《现代经济报》列入“十大热门服务业”之一。
然而,昙花一现后,是迅速的没落。现今偌大的上海摊,已难觅旧书店、旧书摊的踪影,弄堂里的收购者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胡建强掰着手指头算道:“全国还算挂牌经营的古旧书店,最知名、最具规模的也就上海图书公司和北京中国书店,其他如广州古籍书店、天津古籍书店、西安古籍书店等也还坚持在古旧书阵地。去年,昆明古籍书店也恢复经营古旧书了。但要回到昔日门庭若市、遍地开花的景象已不太可能了。”
为什么旧书业会落入这般的尴尬境地?仍值守在古旧书业一线的陈克希,从熟悉的国有旧书店的角度出发认为,当年的旧书流通快源于经济条件和住房条件使得人们还不能够形成收藏的理念,“那时候的书贵,家里也放不下,许多人为了下一本的一睹为快,而不得不割爱前一本书。后来条件允许了,大家就有意无意地开始收藏,市场流通速度缓慢了,旧书店少了货源当然就纷纷关张了。”此外,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上海开始大兴土木,上海旧书店的几个主要商业地段的旺铺(南京西路门市部、淮海路门市部和四川北路门市部)纷纷出租改业,不再经营旧书,此消彼长间自然而然造成了古旧书业整体收缩。
上海人民出版社《中外书摘》杂志主编汪耀华提供了另一种更为宏观的解题思路。首先是阅读大环境的改变。现代人更偏好碎片化阅读,难以沉浸到纸质书的深度阅读中去。浮躁的氛围也使得读书不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加之电脑、手机的出现,阅读的载体变多之后,实体书店就少了,更不要说旧书店和旧书业了。其次,他还认为解放后的旧书业本身就是一个还未成气候的产业。打破书荒后,在集体所有制下有限的生存空间里,低水平运转下,旧书店的确尚能生存。但改革开放后人们骤然提高的生活水平,客观上降低了对旧书的需求。小本买卖的旧书个体经营者们本来就不容易融入主流市场,加上房租等成本因素造成的经营困难,微利的旧书店也就从城市中心区域里慢慢消失了。
所有人都是旧书经营者
旧书店消失了,使得买旧书方便又实惠的互联网,渐渐成了许多书友们的首选,即便是旧书圈里很多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对于网上淘旧书的热忱和心得,丝毫不比“双十一”在网上抢名牌的年轻人少。因为全国各地的旧书业从业者都可以把他们所有的任何旧书放在孔夫子旧书网的网络书店里,所以无论何种亟需的、罕见的旧书,大都能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搜索到。这样全国范围内旧书的互通有无,使得旧书的交易流通较之以往更为高效。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已卖出的旧书,你也都能查找到其具体的版本信息、相关品相图片等,为许多文史研究者提供了方便。另外,旧书网上的价格较为公开透明,在搜索平台上键入书名,全国各地有此书的卖家所有的价格、品相等就可以显示出来,真正做到足不出户货比三家。以往在旧书堆中染一身灰还不一定能找到目标的记忆,也被网上询价付款,快递送书上门的购物体验所取代。
为淘书者提供了方便,于卖书人而言,网络也提供了一种更为高效的可能。依然以孔夫子旧书网为例,开一个旧书摊并非难事,只要注册一个实名认证的账号,上传一本书就算开业了。如果你的书摊有超过五百种以上的图书,则需要缴纳相关技术服务费升级为书店。除此之外,无论书店和书摊,孔夫子旧书网收取卖家每次交易4%的服务费。这些收费比起高昂的店铺租金和管理成本,也足以给旧书业者可观的利润空间。
长期从事图书出版工作的汪耀华认为,“振兴旧书业,靠政府比较难。” 但如果通过互联网转换一种思路,也不失为一种出路。“拥有过的书本,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使用价值不大,但当废品卖让爱书人又委实心疼,那就自己网上卖。一台电脑加扫描仪就可以给旧书业换一种‘活法’,这样的人以后会越来越多,当然其中会出现做大做专做精的真正商家,但和过去不同的是,互联网让所有人都可以是旧书经营者。”目前,孔夫子旧书网注册在线的书店已达一万二千余家,书摊有七万七千余家,读者可以在上面找到七千八百多万种图书,最重要的是,这些书中的绝大部分是在别的平台上检索不到或者难以买到的。
网上旧书店逐步专业化
不只是孔夫子旧书网这样的C2C平台,旧书业近来也在悄悄渗透进移动端。陈克希就被拉进了许多手机微信群,比如其中一个名为“毛边风月”的群,群主是一位大学老师,三百多人的群里大家互相交流毛边本的信息,出售或购入,好不热闹。正是在这种多渠道的介入下,旧书业在更加普及的过程中进一步扩大了它的交易市场。而胡建强则发现,在博古斋的拍卖现场,为古籍举牌叫价的年轻人也在慢慢增多,这让他感到一丝欣喜。
这些有别于传统旧书业从业人员的年轻人中,更有甚者开始自发地扛起拯救古旧书业的大旗——一些网上旧书店在得到一定的市场份额后,有意识地逐步提高自己的专业化程度。如孔夫子旧书网上知名的“缀简楼”,专注于专业文献的经营,近期又将古籍修复纳入了自己的工作范畴。店主郜勇将现有的工作室留出地方定期举办古籍装帧修复及碑帖传拓等内容的活动,也给喜欢古籍修复的朋友们留出了交流、练习的地方。这种民间力量的介入,有效弥补拓展了大型图书馆的古籍修复范围。目前,这类有情怀、有想法的店铺也是孔夫子旧书网大力主推的对象。
孙雨田还发现,孔夫子旧书网上不仅活跃用户数量庞大,用户的忠实度也非常高,有几万人一年要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下千单。他细想其中也不无道理:“即使某个阶段的大环境下,我们遇到了低谷,以为所谓读书的人少了。但真正喜欢书的人,其实一直都在。”正是如此,纵使实体旧书店的昔日辉煌不可能回归,但从三次元到二次元,从线下到线上,改变的只是交流方式,拓宽的是交易渠道,旧书业的本质没有迁移。或许应该这样说,互联网并没有拯救旧书业,因为人未变,旧书业所承载的东西本就一直都刻在我们城市的精神中、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