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尼尔的鬼魂》
[加拿大]迈克尔·翁达杰著
陶立夏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谷立立
评论一位后现代作家是危险的,必须放弃教条、清空头脑,用心去感知那个由文字积木逐块垒成的世界,比如迈克尔·翁达杰。不必赘述他获过多少奖项,因为即便背得滚瓜烂熟,也未必拎得清他文字里的深意。至少,在翁达杰的预想里,能够一眼看穿的理论都是愚蠢的,所有易于辨识的文体都是可疑的。好比激情的碰撞,只有依凭本心去读去写,才能擦出绚烂的火花。
比如小说《安尼尔的鬼魂》。我们不知道它对翁达杰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斯里兰卡的遥远投影,却比他乡更为陌生;它是诗歌、是散文,还是小说,或者是三者的任意拼贴?有关杀戮的描写源于真实,还是纯粹的想象,抑或一分想象、二分虚构、七分资料的排列组合?不妨借用评论家的话来概括,即翁达杰“在记忆、历史、梦境和想象交汇之处写作”。
没错,记忆、历史、梦想、想象是描述翁达杰的关键词,共同撑起了他的文学天空。《安尼尔的鬼魂》是他所有作品中最斯里兰卡化的一本,也是最具力度的书写。翁达杰将故事设置于斯里兰卡内战背景下,天然地具有了流离杀伐的萧瑟。人类学家、女法医安尼尔·提瑟拉出生于南亚,少女时代移民他乡,成年之后受人权组织之邀,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参与内战调查,追踪屠杀元凶。
细读文本,不难读出翁达杰的故乡情结,或者不如说是他的斯里兰卡梦。只是,描述故乡也是危险的,尤其是翁达杰。很难说这种梦隐喻了什么——久别重逢的疏离,还是看透所有的质疑?早在1970年,还是毛头小子的翁达杰大胆非难美国梦,坚称“美国梦里没有真正的美国”,无处不在的暴力逆转了梦想的真意,“枪手们爱上弹壳的声音,在那里战争的主要原因已经变成战争本身”。同样,翁达杰的斯里兰卡梦中也不存在真正的斯里兰卡,有关阳光、海岸、纱丽的美好记忆早在现实的内耗中化为灰烬,剩下的只有废墟。
《安尼尔的鬼魂》标题即是谶语,一语道破生活在此的惶惑与恐慌: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起,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这片土地被内乱所困。政府军、南方反政府武装、北方分离主义游击队三方割据,相互为敌。整个国家陷入“摇摇欲坠的自毁模式”,冲突逐年升级,暴力每天上演,“鬼魂”无处不在。这里的“鬼魂”,有虚实两层含义,实指无辜送死的民众,虚指把持政治走向、国家命脉的武装力量。彼时,斯里兰卡内战因其“微小”而被国际社会集体忽略,杀戮好比原生疾患四处蔓延。二十多年里,先后有八万贫民在大屠杀中死去,尸骨被草草掩埋于远古遗址中,仍然是看不见的幽魂。
此时,一具被命名为“水手”的骸骨改变了一切。安尼尔和她的搭档、考古学家塞拉斯随即踏上追索真相之路。如前所述,战争的主要原因已经变成战争本身。换言之,真相的存在代表没有真相。在三方对垒的斯里兰卡,真相往往只属于少数人,永远在虚无缥缈间。生活在政权夹缝中的平民,只知道亲人莫名失踪,至于因何失踪、去向何处,竟是一无所知,更别提追究到底是谁敢于无视人道,敢于将屠刀伸向他们。
因此,安尼尔的执念注定是无果的:法医、考古学者可以从骨骼残片、土壤构成来甄别死者的大致死因,但要揭开真相却是万万不能。可以说,《安尼尔的鬼魂》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正名,为灾难深重的同胞,也为这片菩萨凝望的岛屿。翁达杰很聪明,他没有为小说安排一个颠覆性的结局。在他看来,斯里兰卡就是一出明白无误的悲剧,无因无果,没有希望,没有前途。但悲剧终归是悲剧,必然有着撼动人心之处。回到安尼尔,撼动她的不是对阵的三方,而是混乱土地上一介小民的生存。
随着查访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当地人牵扯而出,更多的人生逐一呈现,于是小说成了特定时期特定背景的斯里兰卡写真,犹如纪录片忠实地记录下作者的所思所见。翁达杰当然知道他的笔尖将要把他带到哪里。因为作家,哪怕只是普通人,只要良知还在,就无法放过眼前正在发生的恶。尽管有太多资料和当事人采访作铺垫,但小说并没有朝着档案实录、深度报道、报告文学一类的路子走下去。翁达杰不是阿列克谢耶维奇,本质上虚构是他的最爱,他要做的永远是自己。《安尼尔的鬼魂》写爱情、写战争、写历史,写亲情的疏离、写身份的倒置、写错乱的现实,其中闪现的仍然是破碎的家国情结与颠沛的生命体验。
相较于真枪实弹大打出手,翁达杰更在意旷日持久的内乱对日常生活润物细无声的侵袭:杀戮如何将习以为常的生活生生撕开;如何化整为零,渗入其中,让伤口密布、叫疮疤孳生;更重要的是,屠杀如何与政治勾连一气,动用各方力量掩饰死亡、销毁证据,让谎言堂而皇之地变成日常的一部分。那么,置身斯里兰卡的人呢?书中那些失去亲人的贫民、避祸山中的隐士、将救人当作生活支柱的医生,尽管身份有别、性格迥异,事实上都背负着共同的秘密,在彼此隐忍中走完各自的残生。这样的秘密是斯里兰卡的隐秘伤疤,也是安尼尔、塞拉斯汲汲揭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