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麟
《健民短语》 是学者杨健民2013年至2015年微信写作的集合。这既是一本新潮的书,也是一本传统的书。说它新潮,是因为微信写作的形式;说它传统,是因为虽然写作的载体新鲜,其所承载的内容却还是紧紧地抓住人文主义、终极关怀这样一些坚实而连贯的意义。这使得杨健民真实地拥有了众多“情深义重的‘微’友”(《微信》),他随时可以与他们展开“一次心事相通的精神遭遇”。
《健民短语》说是短语,其实很多并不太短,大部分篇幅都在五百至八百字之间。作为一位出色的评论家,杨健民具有相当深刻的文体自觉。他曾出版过《艺术感觉论》,因此比一般的作家对艺术的发生与完成过程有更深刻的内省。《斗茶》一篇可算是出色的小品文;而《陈章汉先生》则写得十分诙谐风趣,颇有“世说”的味道;《锁》 是小巧精致的哲理散文;《“倒油漆”功夫》是标准的诗评;《叫你说英文》则颇得香港框框杂文的神韵……然而,要论《健民短语》最鲜明的艺术特色,还在于书中弥漫着的那股诗气。
杨健民具有十分浓郁的诗人情怀,他不仅读诗、写诗,他更将诗句散落在《健民短语》的各个篇章中。比如他形容莫扎特的音乐“像风的手指划过我的记忆”(《莫扎特的<魔笛>》),他写吉娃娃“跑进光里喊我,我觉得我的所有的语词一下子都弯了”(《和自己说话》),他描绘蓝色“也许是这一个秋天的全部真实,带着梦的温度和声响,带着无法逃离的救赎”(《蓝色》),而城市“其实是一堆碎片,无论是流动的还是流不动的,一切的生活经验都销蚀尽了,最后只留下沉静”(《秋雨》),其中的风“嘶哑了,像玻璃杯中的水,归于沉静”(《小巷》),而诗人“以一个守夜人的姿势,让诗的潮汛漫过她的每一重白色的孤独”(《“倒油漆”功夫》),并让“那些饱胀的诗的生命一句一句被搅活,被沉浮在‘在咖啡’的咖啡里”(《阅读咖啡》)……
杨健民的诗思确实相当敏锐,若借用其短语《名字》中的“擦亮”这一意象,那么,可以这么形容:这些诗句甫一出现就瞬间“擦亮”了整个篇章,使得它们顿时熠熠生辉起来。不过,如果仅仅将杨健民的诗句当成书写技艺的锻铸那就错了,诗或者说语言对杨健民来说不只是客体,更是本体,那是他的存在方式。他不是要用语言来建筑一座诗歌的宫殿,而是要用语言去抵达生命的本真。他曾经一再强调:“诗若安好,便是存在”(《诗若安好,便是存在》)。
因此,杨健民特别欣赏那些将诗/语言当做存在的诗人。他在《健民短语》中多次提到德语诗人保罗·策兰和自杀于春暖花开时节的诗人海子。他认为海子是中国诗歌的“未完成者”,他用诗歌守护了人类最纯真的梦想,却把自己陷入吞噬灵魂的阴暗之中无法自拔。而流亡于法国的德语诗人保罗·策兰无所皈依,只能用有指甲、有棱角、有花蕊、有刺、有手上的风的阴性诗歌去温暖自身。不过,令人悲伤的是,无论是策兰还是海子,他们都未能抵达存在,因为诗歌是无止境的,语言也是无止境的,而他们所触碰的那个诗歌的“伤口”———存在更是无止境的(《伤口》)。
而他亦总是从诗/语言是存在的角度去品评当代的诗歌创作。在《健民短语》中他赞赏萧然的诗歌“确实有着某种宗教,有一种他自己‘最初的良心’与他的‘最终的世界’的契合”(《再度萧然》);他认为小衣的诗歌之所以质感凌厉、色彩明朗,是因为“她关注的是生命的形态”(《“倒油漆”的功夫》);而陈超则是以他的诗句,“宿命般验证了不可躲避的悲剧意味,以及谶语一样不可思议的先验性”(《寂寞而伟大》)。
在《诗化哲学》一书中刘小枫曾借伏尔泰的话语指出,诗/语言的问题就是生活的问题,诗/语言的哲学就是生命的哲学。因此,软语呢喃未必是诗,哲学之思则必定满溢着诗气,而这样的思考在《健民短语》中俯拾即是。他既能够在私奔这一行为中领悟到人类捉弄自己的悖论 (《私奔》),又可以从颜色中读出神性的光辉(《红色》),开会这种平常之事竟引起他对尼采、弗洛伊德、苏格拉底等人本能说的思考(《本能》),而堇花槐中隐藏的是物象审美与心智审美(《一抹绿色》)……
是的,海德格尔说过:“思就是诗,尽管并不就是诗歌意义的一种诗。存在之思是诗的源初方式……广义和狭义上的所有诗,从其根基来看就是思。”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解读,《健民短语》这部“借助语言,给予思想一个恰当的表达方式”的作品何尝不是一部广义上的诗歌?而他这种带着手机与母语流浪,用语词四处搏杀的短语写作行为又何尝不是诗意十足? 因此,可以说,杨健民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一个戴着草帽追赶太阳的诗人。
(《健民短语》,杨健民著,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