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逃难:丰子恺传》
[澳]白杰明著
贺宏亮译
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一九六二年,丰子恺(右)与马一浮先生合影。
这部融合传记、艺术和历史的作品,向读者呈现了一幅交织并行的图景:作家、画家、翻译家丰子恺的生活和二十世纪中国动荡的历史。作者认为,丰子恺的写作与绘画根植于自我表达的哲学。丰子恺同情劳苦大众并得到知识分子的认同,但也是浪漫的人;他的艺术看似温和,却常常传递着强烈的信息。在众多关于丰子恺的著作中,本书第一次检视丰子恺在五四作家和知识分子中的位置,第一次在中国的艺术、宗教和文学传统的背景中讨论他的位置。
“敝帚自珍”
1971年秋,丰子恺完成了最后一套绘画作品。这七十多件画作是他自1969年以来秘密创作的,交给了学生胡治均,作为多年以来赠给胡治均的三百多件作品的替代之物。
胡治均是上海市电力公司的干部,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认识丰子恺。“文革”中,他受到冲击和追查,在万般无奈时,从珍藏的老师赠画中选出十多幅,藏到领袖像和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条幅背后。剩下的三百来幅,他觉得似乎是定时炸弹,随时会被抄出而带来极大麻烦。一天凌晨,他带着一大包画稿来到江边,含泪将其沉入江底。
但丰子恺决定尽可能给胡治均重绘失去的作品。他不顾病体虚弱坚持作画,叮嘱胡治均每周来一次。每次,丰子恺总会给他一个封好的装着一两幅画的信封,周周如此,从不间断。不到两年,胡治均存画已有七十多幅。
1971年秋的一天,丰子恺送给胡治均一个亲手糊制的大信封,上用铅笔写着“敝帚自珍”。他选择这个经典之语作为最后一本漫画集的题目。这四个字来源于曹丕的《文论》。虽然当时丰子恺的艺术被外界贬低,但他用这四个字宣告,他和最亲近的朋友仍然珍爱自己的漫画艺术。他在给新枚的信中最早提及此事时,因害怕被查出,就和儿子约定在以后的所有通信中用“语录”两字代替“画”字。
这些“无用的画”,并非丰子恺晚年仅有的作品。据丰一吟说,在动荡的年月中,父亲常给陌生人作画。他坚守佛教“结善缘”的信念来与人打交道,家人担心这慷慨会带来麻烦,但他说:“爱我画的,爱我字的人,总是爱护我的。爱护我的人,总不会是坏人吧!”
《敝帚自珍》中包含不少早期作品的重绘之作。此时距丰子恺与晚明“言志”文学的现代提倡者俞平伯、林语堂、周作人等人结识,已过了四十多年,他们都已成为被贬低的对象,被当成反革命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俞平伯自五十年代开始就被禁言,林语堂郁郁流落海外,周作人则在“文革”初期就已去世。他们的努力已被激进的政治横扫在一旁,丰子恺只有在《敝帚自珍》序言中抓住短暂的机会来重述他的早期艺术生涯:
予少壮时喜为讽刺漫画,写目 睹之现状,揭人间之丑相。然亦作古诗新画,以今日之形相,写古诗之情景。今老矣。回思少作,深悔讽刺之徒增口业,而窃喜古诗之美妙天真,可以陶情适性,排遣世虑也。
短序的最后一句很简单:“今生画缘尽于此矣!”这个“缘”字,真像一道不断的线索,贯穿在丰子恺的一生。
游览杭州
1972年12月,经过官方调查,澄清了加在丰子恺身上的各种罪名和不实之词。上海中国画院对丰子恺作出“审查”结论:“不戴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酌情发给生活费。”
1973年初,丰子恺终于可以离开上海了。这是七年来他首次离开这座城市外出旅行,他决定首先去自己艺术生涯开始之地———杭州。
在胡治均的陪同下,丰子恺探望了八十三岁的姐姐丰满。这是姐弟俩在杭州的最后一次见面。两人动情地回忆往昔的时光,但杭州这座湖光山色之城已改变了许多。餐馆里供应的东西很少,丰子恺一行连最有名的西湖醋鱼也没吃到,路上公共交通工具也拥挤不堪。
当丰子恺来到苏堤附近的蒋庄马一浮旧宅,却被禁止入内。“文革”爆发后不久,年老失明的儒学大师马一浮被加以“反动学术权威”之名赶出住宅。这位八十四岁的老人随后不久在杭州旧城凄凉离世。丰子恺在写给儿子的信里说:“(马一浮) 可惜不早死,在‘文革,中被迫迁出,死在城中陋屋内。”
再遭批判
1974年,像是对丰家的再次考验,丰子恺在“地下活动”中创作的两件画作又落入官方之手,遭到批判。其中,《满山红叶女郎樵》 来源于中国近代文学家苏曼殊的诗句,描绘一位女子打扫秋天的落叶,画中有三片红叶落下,被认为是影射革命的“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落地并被人扫走。
画作被收入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效仿北京“黑画展”而举办的展览。这次展览严格限制参观人员,其后台就是后来被称为“四人帮”的那伙人。在被纳入“黑画展”这个最后的屈辱之前,丰子恺奉命在上海中国画院书写“批孔”的大字标语。但即便是这种姿态,也未能使他避免新运动的打击,此时需要的,是新的认罪。他在给新枚的信里说:“我当然都认错,就没事。”在上海的丰家亲属们对此事却不敢如此坦然处之,他们试图说服丰子恺不要再画画了,以免给家庭带来更多麻烦,他们甚至想藏起他的画笔。
丰子恺却无视家人的反对:“文革”中我承认我的画都是毒草,然而世间有一种人视毒草为香花,什袭珍藏。对此种人,我还是乐意画给他们珍藏。
在写给新枚的另外一封信中,他说,“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画亦如此。”在与儿子谈到有人指责他们的画作中隐藏着政治讽刺时,丰子恺说:“此种吹毛求疵的办法,在‘文革,初期很新鲜,但现在大家看伤了,都变成笑柄。”
探亲石门
1975年清明节之后一周,丰子恺由弟子胡治均和女儿麟先陪同,重返石门湾探亲。在上海乘火车至海宁长安站后,改坐外甥蒋正东早已等候多时的小汽船,经两个半小时到达石门镇。尽管他们最初打算和丰子恺的姐姐丰雪珍(雪雪)一起住在镇外,还是遇到了前来迎接的亲友。
丰子恺写信告诉新枚,他们去的季节,正好赶上李花和杏花盛开,还吃到了新鲜的扁豆。这是丰子恺近三十年间第一次回到石门湾。他在商店取了一条烟,拿了不少糖果,散发给老朋友和他们的后代。他还写了很多幅字送给乡亲,内容多数是贺知章的《回乡偶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是丰子恺经常引用的一首古诗。在他晚年,在特殊环境之中,诗句所描述的景象对他具有双重含义。返乡前,石门镇革命委员会致函丰子恺,请他为“石门镇人民大会堂”题字,这个建筑在“文革”初期就被毁坏了。丰子恺的父亲和姑姑在近七十年前制作的节日花灯“彩伞”,也在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对缘缘堂的轰炸中被摧毁。有意思的是,“彩伞”在“文革”前夜由当地政府恢复。当时,丰子恺将已经残破和褪色的彩伞交给桐乡县文化馆,作为已被人遗忘的本地民间手工艺的样本。而现在所剩下的,只有丰子恺关于元宵彩伞历史的记录,这件传家宝本身早已在多年前被损坏。
患癌病逝
回到上海后不久,丰子恺突然告诉老酒友胡治均,决定放弃心爱的绍兴黄酒,说他只想看看一段时间不喝酒感觉会如何。胡治均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感到事态严重。丰子恺不喝酒的决心只维持了两个星期,实际上,留给他喝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1975年7月,在写给新枚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说自己依旧每天饮一壶米酒,抽一包香烟,并以写字为业余消遣。他给儿子说这些假话,想证明自己身体健康,事实上他的健康状况已经迅速恶化了。1975年8月,手臂麻木,低烧不退。8月15日,得知八十四岁的姐姐丰满病逝,心情异常悲痛,病情转重,随即住进大华医院;9月 2日转到华山医院,经检查诊断,患右叶肺癌,已转移到脑部。因脑部神经受压,右腿右手已不能动,舌头也发僵,说话困难。两周以后,9月15日,丰子恺在上海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七岁。
9月19日,由上海画院发出讣告,在龙华火葬场大厅为画院名义上的领导、实际上的受迫害者丰子恺举行了简单的追悼会。
1978年6月5日,上海市文化局党委作出复查结论,撤销原审查结论,为丰子恺平反。
一年之后,1979年6月28日,由上海市文化局、文联、画院出面,为丰子恺举行骨灰安放仪式,将骨灰安放在上海烈士陵园革命干部骨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