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于书房前挂“297”狱囚的编号以志
《背影———我的父亲柏杨》郭本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柏杨抱着长子郭本城
2008年,作家柏杨去世。五年之后,其长子郭本城开始写作《背影———我的父亲柏杨》。本书详述了柏杨幼年被后母凌虐、少年失学、战乱从军、冒名读书、远渡台湾以及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牢狱、十年著史的人生经历,重温了父亲的苦难、斗志和皇皇两千万字的创作历程。郭本城,1954年生于台北市,从事文艺创作与实业贸易活动。因为父母离异,曾经对柏杨有过诸多疏离和误解,本书也是作者走进父亲内心世界的一次心灵旅程。
防空洞中巧遇蒋介石
就在父亲到重庆的那年6月,恰巧碰上了大隧道惨案。这大隧道是指重庆山脊唯一的一条防空壕洞,几乎是把山掏空,从西方的入口到东方的出口有好几公里,每隔一段距离开一个洞口,供民众进出。惨案发生的那天,日本飞机一早就来轰炸,全城都在震动。当时的中国,面对日本人野蛮的屠杀和疯狂的轰炸,根本没有防御的能力,日机只须保持一架飞机在上空盘旋,就足以让山城变成死城。
这是1941年的6月5日,日机突然又夜袭重庆,缺少准备的市民闻警后仓皇涌向就近的防空壕洞。父亲回忆说:“当晚,较场口这段仅可容纳五千人的隧道,顿时蜂拥挤入上万人。”
这次空袭,日军出动二十四架飞机分三批轮番轰炸,在这长达五个小时之久的“疲劳空袭”下,由于隧道内避难人数超过容量,里面又潮又湿,空气难以流通,避难的人拥挤不堪,干渴饥饿加上氧气不足,到了午夜时分民众开始发出呼号,可是把守洞口的士兵却都不予理会。每一个洞口又都放下栅栏,防止民众闯出乱跑而引起日机攻击。
就这样煎熬到解除警报之后,人们劈开栅栏,看到里面的尸体重重叠叠地已经堆到了洞顶,而隧道深处的人大都窒息而亡,其状惨不忍睹。
官方公布有二千五百名民众窒息,但通常官方数字保证不实。这个震惊中外的“较场口大隧道惨案”,也是中国防空史上一个最大的耻辱,事后卫戍司令刘峙遭到免职。父亲说:“刘峙是国民党政权有名的饭桶将军兼捞钱将军,但依照传统的官场文化,他不久必定升官。”果然,1948年5月,蒋中正高升刘峙为徐州“剿总”总司令,结果在淮海战役全军覆没。
1954年,刘峙在台受聘为“总统府国策顾问”,1971年病逝于台湾。而刘峙的曾外孙女刘洁女士,却是在“美国将军摇篮”之称的西点军校,以第一名的优越成绩毕业,这是近年来首位获此殊荣的华裔女性,相较之下,华人之光令人钦佩。
父亲的回忆,都是令人伤心和悲痛的往事,但是他也有荣耀的经历,就是曾和蒋中正躲在同一个防空壕里。有一天上午,警报突鸣,中央训练团的所有团员,都被带进一个庞大的隧道中躲避空袭,这个防空壕洞应该有几十个足球场那么大,三面是天然岩石,侧面开向山谷。当大家坐定之后,蒋中正在护卫之下也走了进来,坐在一张藤椅上,卫士们四周站立。没多久轰炸开始,大家都听见远远的重庆市区轰轰的爆炸巨响。
父亲回忆说:“我仔细地观察领袖,发现他镇定如恒。忽然,我突发奇想,如果这次把他炸死,历史上不知怎么描述这一幕? 又怎么描述我们这些陪死的无名小卒?”
那个时代,最高领袖的权势,是大到没有极限的,蒋中正把他的签名照片送给中央训练团的每一位学员,这张身着戎装、威严英挺的人像,使人动容。当时能有这张照片,不但是无上的光荣,还能把照片当作护身符避邪。
蒋中正会亲自校阅、一一点名,还注视打量学员的脸庞、身躯,一两秒之后又微微点头,在名册上打一个勾。这种点名方式比赠送相片更能产生预期效果。有的学员喜不自胜地喃喃自语:“点名之后,领袖对我有了印象。”然而,父亲接着说:“放心吧!领袖对你不会有印象的,点名是叫你对领袖有印象。”大家听了这话都愣住了。父亲自己也警觉又失言了,赶紧低下头,立志不再多话。他只是想一语点破那位同学的冥顽,全没想到它的危险性。
显然,这次并没有让父亲记取教训,后来遇事,不但不吐不快,甚至还用笔写出来,让自己铁证如山、罪证确凿。
柏杨婚变与笔名由来
1958年冬天,父亲参加“救国团”在风光明媚的日月潭举办的青年文史年会,这是一个以大专学生为主的冬令营,以团结自强教育为主,包括品德教育、生涯规划、文史交流等。就在这次年会的活动中,他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也追求这不该追求的人———静宜英语专科学校的学生倪明华,种下了日后“妻离子散”的因子。
倪明华的双亲强烈地反对,除了向成功大学警告,还发电报给蒋经国先生,指控他的部下利用职权勾引他们的女儿,要求严办。许多长官、好友都劝告说:“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前途重要,怎么可以这么胡闹!”当时,父亲已经完全灭顶在爱情的漩涡里,不爱江山爱美人,对任何的劝阻都听不进去,对任何后果也都弃之不顾,他不顾任何强硬激烈的反对和阻挠,坚持跟倪明华交往。
父亲的个性耿直,平常就树立了不少敌人,现在,更成为大家攻击的箭靶。
父亲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绯闻事件,以及足以置他于死地的“被俘”传言,星火燎原、愈演愈烈,使他完全被孤立。
蒋经国叫李焕转达他最后一次的警告:“主任说:郭衣洞不是被俘过吗?他如果再继续闹事,我就叫调查局调查这件事。”我想父亲并不是无知,也不是那么单纯跟白纸一样,而是让爱情淹没而窒息。他自认与共产党相关的事情是问心无愧的,所以,他居然回答说:“调查就调查,我根本没被俘过。”李焕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辞职吧!”当时父亲已经四十岁了,虽然历经诸多灾难、艰辛和坎坷,却不知道“调查”的恐怖含意。直到十年之后,他被逮捕,才发现一旦被“调查”,即便是以皇太子之尊,也会被“调查”出叛国的罪行。
父亲回忆说:“虽然蒋经国当时已经十分不耐,但他却不为已甚,并没有实际下令调查,而李焕先生,以他当时的影响力,如果不包容担当我的荒唐,蒋经国一定会被激怒并付诸行动,而发生在十年之后的逮捕事件,将提前十年发生,这才是我最大的悲惨。”于是,只有辞职,恢复当年的孤独。其实他并不孤独,只是他没有选择回到拥有贤妻和两个可爱儿子的家庭,他选择了不该选择的抛妻弃子的不归路,去追求他的新欢。
父亲的倔强让他不愿回头。现实人生常有这样的例子,大多数的人一错再错而万劫不复,也有少数的人坚持在错误中,却也柳暗花明。这是执着,或是冥顽不化?一切都等到盖棺才能论定。
1959年我刚满五岁,弟弟还牙牙学语,双亲的婚姻维持不到六年,就此画下句点。父亲对离婚的说法是:“两个人的个性发生严重冲突,我第一次证实,性格决定命运的真理,这是一个错误的婚姻。”他说跟我们的母亲是错误的婚姻。
回顾1939年,在河南的老家辉县,父亲跟大陆元配艾绍荷的第一次婚姻,他也认为:“假设人生能够重来一遍的话,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这次婚姻,带给我终身的歉疚。”他自认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并且自觉惭愧与懊恼对礼教的顺从。所以在整整二十年后,他对礼教不再顺从,而且他也不再感到终身的歉疚。只是当他再度犯了同样的错误后,受到惩罚的,却是我的母亲,和他的两个无辜稚儿。
这一年,父母正式仳离。同年,父亲就与倪明华结婚。我伟大慈爱的母亲齐永培女士,则独力扶养、教育我们,为了两个心爱稚子的成长环境,她坚持不再婚,直至病殁。
很多人平静的生活,会有一点不经意或突然出现的意外,吹拂起阵阵涟漪,任谁都不能预料,微风温暖拂面后来临的飓风暴雨。有些梦境好像旋转中的万花筒千变万化,却让自己迷失在自己操作的绚烂里。父亲自己也知道,他必须付出代价。直到二十年后,我和弟弟才逐渐地原谅他。
虽然我们都曾受过父亲是“匪谍”的负面影响,但是,船过水无痕,往事不可追忆。我并非刻意翻阅或公开自己的成长过程,但是就如父亲所言,事实就是事实,任谁也不能抹去事实。所以,我也不能抹去事实。然而我只是追忆与强调,我和弟弟本垣的母亲齐永培女士,是一位真正牺牲奉献、与众不同,人格、性格都是最完全、最伟大的女性。
双亲离异之后,父亲到临江街租屋独居。不久,《自立晚报》总编辑李子戈先生邀他到 《自立晚报》工作。因为经济拮据,他常常步行一个小时上班,下班再步行一个小时回到住处。当时生活,也因为他的任性,付出这些最基本的艰苦和落寞为代价,但是他仍然充满着信心,满怀着盼望。这就是父亲的执着,也是他对信仰的坚定。
一个人对任何事,只要充满盼望和信心,抱持坚忍卓绝的毅力,不要先放弃自己、不走进岔路,最终一定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如果没有走岔,可能不必受到过多的委屈和冤枉;走岔了,就要自己面对,锡安山就在你的前面,只是多绕几趟圈子吧。《诗篇》一百二十六篇五节:“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让所有生活在泪水艰苦中的人,都得到最大的鼓舞和信心。
台湾中部的横贯公路,于1960年五月通车,公路局长林则彬先生邀约父亲做一次通车前的访问,为通车典礼制作一本《中横生态之旅》。中横公路系统,是第一条贯穿台湾险峻的中央山脉,将东岸与西岸连接起来的横贯公路,与南横、北横并列为台湾三大横贯公路。所经的地形相当多种,从海平面直到三千多米的合欢山区,中间经过隧道和河谷,沿途的奇峰美景举世闻名,父亲“柏杨”的笔名,也是由此而生。
一辆吉普车缓驶在从太鲁阁到东势的路上,车子过处黄土漫天。父亲为此行写下《宝岛长虹》,并为沿途名胜美景取下了十二景,曾在报章杂志刊载过,也经常被人引用。后来入狱,就没人敢再提了。
在等候转车的一个地点,招待人员带领大家,到一处高地的村落里喝茶,这个村落的马来语发音叫“古柏杨”。父亲回忆说:“我非常喜欢这三个字的发音,回到台北开始写杂文时,最初本来想用‘古柏杨,做笔名,但又像是写武侠小说的笔名,就决定改用‘柏杨,。”这个“柏杨”的笔名,就这样跟着他长达四十年之久,也是除了“邓克保”之外,唯一的笔名。
至于那个称呼“古柏杨”的地方,和父亲所取名的十二景,二十多年后,当他重游横贯公路时,就好像陶渊明 《桃花源记》里的男主角刘子骥,已经无法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