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核事故真相》
[日]门田隆将著
沈长清译
金建华校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福岛核泄漏事件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超严重核事故,专家设想过最糟的情况是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严重十倍,甚至将使日本放弃三分之一的国土。本书作者系日本知名纪实文学作家,他几经周折采访了救灾现场总指挥吉田昌郎、第一线工作人员、前首相菅直人、当地居民及企业人员、科学家等近百名相关人员,从各种角度还原现场情况,并在书中首次完整披露福岛核事故处置过程中的应对和决策过程,对灾难的发生提出深刻反思。
“我去”
一号机、二号机的中控室里,紧迫的局势时刻增强。各当值长都在陆续赶来中控室。平野最先于下午五时赶到,随后,晚上七时、十时“救援部队”陆续聚集到这里。
在平日的交班时间晚上九时,不光是当值长,所有的交班要员全都汇合了。此时,中控室里大约聚集了三十人。
但是,辐射剂量却在无情地持续攀升。在这一片漆黑之中,通过一次次接通仪表电源从而确认数值,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作业一直持续着。
半夜十二时过后,一号机的存放容器压力超过了六百千帕。这是设计压力的一点五倍。
“只能执行减压”。专业的当值长们心里都清楚这一点。
傍晚开始,计量仪表的修复工作在持续进行中,与此同时,伊泽等当值长们利用阀门检查表,确认存放容器在减压作业时,应该打开哪些阀门。
减压要如何进行呢?要开启哪个阀门?谁去执行?没有电源动力,就只能依靠人力手动完成这项工作。因此,必须派遣某人前往那个辐射量持续飙高的现场。
地震过后约八个小时,3月10日晚上十一时,在一号机核反应堆厂房的背面入口测量到极高的辐射剂量。吉田所长已经下令禁止进入厂房。而另一方面,紧急对策室则发布指令:为了进行减压作业,现在再次确认必要的程序以及现场位置等事项。这是为了随时能执行减压作业而发布的准备指令。
终于,在11日进入到12日的零点左右,中控室接到指示:“确定执行减压作业的人员。”
在紧对室提及减压对策之前,身处中控室的伊泽等人已经默默地开始了减压作业的准备工作。从起初“可能会需要减压”的想法,终于演变成“必须要进行减压”的共识。
而这决定“人选”的时刻的来临,对于伊泽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
“我不会忘记在接到这个指令后所发生的一切。”伊泽回忆道:“我们遵照紧急情况的对应流程,减压作业是必然会出现的。地震、海啸过后,我们很清楚必须执行减压。不过,想到实际要去作业的时候,脑海中就不由得浮现出自己的家人、自己所住地区等各种各样的景象。那时,虽然我本人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我下定决心要让作业人员们活着离开这里,绝对不能让他们搭上自己的性命。在这样的心境下,我接到了挑选人员的指示,那时的记忆直到如今都无法忘怀。”
伊泽终于不得不确定减压工作的人员。
中控室里的辐射剂量也在不断上升。当值长座位的右手边,也就是一号机旁的区域,辐射剂量异常之高。逐渐疲劳的作业人员,有的坐在位子上,有的就坐在地上,也有人躺下来睡着了……
“测量的结果,在距离地面较高位置的辐射量很高,所以让大家尽量把身体放低。年轻人大多抱着膝盖团坐在地上,后来,可能觉得即使这样也差不了多少吧,于是有人坐上了椅子。而当值长和当值副长们,则几乎都是站着讲话的。”
当值长和当值副长这些经验丰富的人站在当值长的座位前,而比较年轻的作业员则坐在后方。由于灯光微弱得连墙壁都无法照到,昏暗的中控室里面甚至连较远处的人脸都看不清楚。
时钟马上就要指向三时。“各位,请听我说。”伊泽望着大家,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紧对室那边发出开始行动的指令时,我们就必须着手进行减压作业。现在,我们进行人员确定。”
中控室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很抱歉,我们不能让年轻人前往。在此之前,如果有人自愿前往,请举手。”
在如此高剂量的辐射区域里,不能派年轻的工作人员前去。伊泽决定的只有这个条件。
中控室陷入一片寂静,全体作业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或许他的脸上此时是僵硬而毫无表情的吧。
“我们都知道现在核反应堆的状态异常紧急,必须有人进到厂房里。而且,减压作业,在我们作业人员看来,几乎是最后的手段。而我又不得不派人前往执行。我仿佛咬着嘴唇般,一句、一句地说着。”伊泽如此回忆道。他以音量不大但能被听到的嗓音,向大家宣布自己的决定。
五秒、十秒……谁都没有开口。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思索自己应该说的话。但是,无声仅仅维持了一会儿,伊泽本人首先打破沉默:“现场我去,有没有人跟我一起去?”
伊泽说完后,在他左斜后方的大友说道:“我去现场,伊泽,你必须待在这里。”
右后方的平野也说道:“是啊,你留在这里负责指挥,我去。”
两位年长的当值长说完之后,年轻人也跟着自告奋勇。
“我去!”
“我也去!”
年轻的作业员一个接一个举起手来,宛如决堤般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中控室里的光线昏暗,只有先前从维护厂房入口处取来的小型发电机所连接的两三根荧光灯发出微弱的亮光。伊泽无法看清举手的作业员脸上的表情,不过,他实在是很惊讶。“在我看来,接着举手的都算是年轻的作业人员。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但是举手的人远远超过了需要的人数。都是些三十多岁的中坚成员。我真是太惊讶了。”
伊泽无言以对。即使他说明了:很抱歉,我不会让年轻人去。但是,这些中坚成员还是一个个自愿前往。
实在是非常感谢他们。在惊讶的同时,伊泽为这些平日一同工作的同伴感到骄傲。
重装赴死
“其实那时候我是想豁出去了。去到现场,这样反而轻松。在无法得知现场状态,事态又不断恶化的情况下,我必须派人到现场。真是非常痛苦,对于自己一直留在这里,感到十分自责。在这最后关头,我是想到现场去的。当时我就是这样的心境。当他们说,你留下来负责指挥到最后,然后年轻人又一个个都说要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要求伊泽指挥到最后的平野,他的想法始终没有改变过:“和避震指挥楼里紧对室联络的电话线路只有一条,伊泽进行了与他们间所有的对话,毕竟他最能掌握核电站目前的整体情况。我觉得指挥的人还是不要换比较好。我打从进到中控室开始,就决定要处理现场作业的工作,我也对伊泽这么说了。”
那么,该派谁前往核反应堆厂房内呢?
在这极端的情景之下,在场人员的想法错综复杂。伊泽的心中充满了对前辈当值长和年轻作业员们的歉意和感激。不过,毕竟还是熟悉现场阀门位置的资深人员比较合适。
伊泽在白板上按照年龄顺序写下自愿前往的当值长,以及年龄和职位比较高的人员姓名。平野、大友、远藤、绀野……几位当值长和中坚员工的名字都在白板上。他记得,全部约有十人。
“首先写下名字,然后开始分组。随后,我就说,那么就以这样的分组执行作业吧。”
目标是两个减压阀。一个位于核反应堆厂房二楼的电动阀,另一个是气动阀,位于抑制核反应堆压力升高的抑压槽上。
“我去!”
“那边的活我比较适合。”
当值长们围着伊泽讨论,人员一下就选定了。
最后决定由四位当值长和两位当值副长,一共六人前往。其他人的名字就从白板上擦掉了。
“如果对位置不太熟悉,或者体力上有些负担的人,就和比较年轻的人一组。这是我们决定的方法。而且,因为有两个目标阀门,本来只需要两组成员,不过我们需要一组进行支援,以防意外情况发生。此外,现场如果有突发情况,也需要第三组前往应对。所以分成了三个小组。”
成员决定之后,接着就是确定出发顺序。
“我先去核反应堆。”大友最早开口。
大友在先前确保水路时,包含事前调查在内,已经两度前往核反应堆厂房了,这次是第三次。和大友同去的,是自愿前往的当值副长大井川努(四十七岁)。
出发顺序也很快决定下来,都是当值长们自己决定的。大友和大井川努这一组前去位于核反应堆厂房二楼的电动阀,远藤和绀野小组前往开启抑压槽上的气动阀。
已经进入一号机两次、二号机两次,再加上前去查看存放容器压力仪表,已经五六次进出现场的平野,作为支援的第三小组成员。
利用小型发电机发出微光的荧光灯,朦胧地映照着紧张讨论中的当值长们的面庞。
对于前往辐射剂量不断增加的核反应堆厂房,踌躇和犹豫不决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这些人,凭借着某种“力量”克服了恐惧。
那究竟是使命感?责任感?还是对家人和故土守护的强烈意愿?他们没有说过。
不,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凭借着那股力量战胜了恐惧。
被前辈们劝服留下来负责指挥的伊泽,他眼前的任务是尽其所能,为这些视死如归的男人们装备上稳妥的防备。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他们戴上足够的装备。”伊泽痛苦地想着。
到底需要怎样的装备呢?那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如果缺少了必须的装备,就必须让紧对室给送过来。于是中控室向紧对室发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
其中,最受重视的是全罩式防护面罩,以及携带式氧气组件以及防火服。想象一下消防员冲入火灾现场时的装备,应该很容易明白。穿上能防止辐射附着的隔离防护服,外面再套上银色的防火服,空气则由氧气瓶供给至面罩。
全罩式面罩、氧气瓶、防火服、辐射测量仪……各种装备都需要从避震指挥楼中补充。因为在那之前,作业人员已经数次进入现场,当时使用过的面罩和测量仪器都已经遭到辐射污染。虽然使用的面罩相同,但必须使用新的。
“由于氧气瓶只能使用三十分钟左右,所以只要去现场一次,氧气瓶就会用完。因此我向紧对室提出很多要求,让他们这个那个不断地提供过来。”伊泽说道:“我们都是视死如归的人,所以与其说是悲壮,不如说有着一股爽快的感觉。”
最后大约六百人撤离,留在避震指挥楼的有六十九人。后来,被海外媒体称为“福岛五十勇士”的他们,在那样残酷的环境中,默默地完成着摆在眼前“必须去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