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体》
孙频著
文汇出版社出版
■项静
《同体》是孙频几篇最生猛酷烈的小说的合集。所谓生猛酷烈,按照她自己的解释,并不是杀人放火的放肆,而是充满着罪与罚、善与恶、绝望与救赎、光明与黑暗的精神拷问,是一种为了他人的复活而进行的自我毁灭,是一种为了真正的爱而承受所有苦难的宗教情结。而更重要的是,这种写作是作家本人听从内心的声音,遵从源自生活中自然倾泻出来的精神渴望的结果,这是写作的福音,大概也是每一个写作者都渴望逾越的自我之限,有囿于其中也乐在其间的迷阵快感。
孙频的小说真可谓是一份现代社会的病相报告,几乎没有几个人物是过着寻常日子的,他们像勇士一样以自我的肉身去揭开平静世界的帷幕,去跟恶劣的社会硬碰、冲撞,就像一朵朵印在灰色世界上的血色梅花,又艳丽又惨烈。《乩身》写了两个同病相怜者之间的爱,常英年幼时因高烧双目失明,年迈的爷爷为了她将来更好地独自生存,强行赋予她一个男性身份,阉割掉孙女身上一切女性体征:留短发、穿男人衣服、佩戴裹胸、站着小便……常年的性别“矫正”与人格扭曲使她成为一个身体和精神被双重侵蚀的人,内心深处渴望着一场畅快淋漓的情欲宣泄。杨德清是县城里有名的光棍汉,贫穷和长期的性压抑锻造了他敏锐的嗅觉,就在他彻底识破常英女儿身的时刻,却发现自己丧失了性能力。一个是想做女人而不得,另一个是欲做男人而不能,两个人却成了最亲近的人。《同体》讲述了一个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故事:倔强叛逆的冯一灯为了摆脱在乡村遭受的压抑,毅然走向城市寻梦,繁华的城市却把这个女孩子的希望烛光一点一点掐灭。坑蒙拐骗的底层世界,华丽的上层社会,哪里都没有她的出路,“自己仿佛一只被铸死在琥珀里的蛆虫,找不到一丝求生的缝隙”。最后是一个江湖骗子收留了她,精心设置骗局引她入套,利用她的女色去诈骗官员钱财。冯一灯知道真相后,却还是无法摆脱骗她的男人,因为他给予过她从未有过的心灵依靠和精神慰藉。冯一灯的遭遇跟《菩提阱》中康萍路的人生有太多相似,都是对未来抱有期望的女孩子,相信明天,相信通过个人奋斗能够改变命运,但却在一次次被欺骗中幻灭。不同的是康萍路是自己铤而走险,成为传销团伙的最大头目,走上骗人的道路,康萍路的人生就这样跌入到最黑暗的深渊。《月亮之血》中,人生赤裸裸的惨烈像冲击波一样考验着读者的接受力。父亲尹太东不停地卖血支撑家用,血液成了他一个人的林子,随时进去砍几棵换钱用。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在这种惨烈之下,他居然卖血上瘾。平日里猥琐平庸惯了的人,一旦做一回英雄便忍不住上瘾,卖血那种近于壮烈的牺牲感让他上瘾,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可以被无限制重复使用的英雄之身,直到染上艾滋。人的卑微和厄运一样,令人唏嘘感叹之外,深感无力。
孙频的小说有一种撇开日常的凌厉和超拔,她几乎不愿意创造一个朴素寻常的人生故事,一定要萃取提炼出精神的伤疤,惟有赫然入目才能配得上人物洞穴般的内心和故事的辗转。当然这与孙频个人气质和对世界的认识有关,在一篇创作谈中,她说自己最根本的气质是一种向内的气质,“在曲径通幽的人类精神迷宫里努力寻找出口的时候,极其艰辛的,但也是极其愉悦的,二者是完全成正比的”。而对于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她也有自己的判断和认识逻辑,“我在三十岁之前还是粗浅地领略了这个世界和这个社会对个体尊严的践踏,有些生命的存在根本就蝼蚁不如,更别谈自由与权利。什么叫一个人的存在,一个人的存在就是时光中的一滴水,转瞬即逝。所有的存在联在一起看过去便是历史,而这历史中沉淀下来的文学无外乎是人类苦难和疾病的产物”。对于文学传统中苦难和疾病的追认,有时候也只是一己认识的夸大。与许多作家对社会和人性的认识是谦卑的模糊的不同,孙频是戄然而笃定的,所以时时能在小说中感受到作者凌厉的目光,感受到她对世界偏执而顽强的自我意识投射,也让人在这种强烈的色彩中感到迷惘。
孙频说写小说迷恋的其实是那个创造的过程。对一个写小说的人而言,写作意味着凭空创造出一件事物,比如一个人,或一种爱,然后将它揽入自己的空想中,将它抱紧取暖,然后将自己的灵魂慢慢渗于此处,给予其真正的生命。为世界塑型原本是件极其困难的工程,强烈的自我意识也许是一条捷径,即使是脱离了日常生活气质的戏剧化人生,超出一般范围的心灵杀戮,只要承认人类幽若洞穴的心理之谜,尊重作家高昂的圣徒般的情绪波动,在画地为牢的篇幅之内,一切也都是可以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