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津光谱》
张好好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简平
我读张好好的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感觉与自己那么亲近,与自己的精神特别契合。这倒不光是因为我曾到过作品中写到的几乎所有的地方——乃至小凤仙的故乡四川双流,乃至海生的家乡山东牟平,还有书中那个夭折男孩爽冬最后想去的禾木;也不光是因为我在最好的青春时光与海生一样做了木工,当然我全然没有海生的本事,他可以为家里盖起一排土坯房,我只是在上海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城区改造中,为把新村小区原有的富有特色的石子弹硌路面翻造成水泥路而做些拦木壳子的活,以使水泥搅拌机中拌出的水泥在用翻斗车装着倒向路面的时候不会越出界限;真正让我手不释卷的原因是我在北疆小城布尔津待过几日,当许多人都急着奔向喀纳斯,因而忽略了这座堪称是“移民的小城”的时候,我倒是在冥冥之中停下了脚步,并在城西北那片幽静的原始白桦林中走来走去,想着一个问题:那些从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人,为什么会不明就里地在这个有着寒冷而又漫长冬季的偏远之地安营扎寨?张好好在小说中不断地提到构成布尔津小城建筑格局的“四条大街”,是不是我曾来来回回走过多次的、在我眼里别具一格的云杉一条街、白桦一条街、红柳一条街和白蜡一条街?不管怎样,我想说,我在布尔津停留的那些短短的日子里,最为打动我,同时也最让我迷惑的正是这座小城的宁静和恬淡,不论何处,总是看到人们安静地坐着,轻声地交谈,那份随遇而安有股撼动人心的力量。这是布尔津留给我一个匆匆过客的外在印象。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是什么赋予了这座小城以这样的力量呢?
《布尔津光谱》正是以文学的方式向我揭示了那个力量的来源,让我感到惊讶甚至有些惊悚的是,那竟是一种悖论的力量,也即漂泊和归心。如同作品中所描写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不管是戚老汉、老杨、老曲,还是梅、阿娜尔、钱小苹、发髻女,你会发现他们就像这部文学作品本身所呈现的散文风格一样,虽然都在布尔津生活,可都只是人生中的一个段落,最后都一晃而过。说到底,人人都像奔流不息的额尔齐斯河在不耐烦地向别人宣说——我终归是要去北冰洋的,你们便羁留在这里吧。我在布尔津城边见过这条我国唯一流向北冰洋的河流,平静而默默地流淌着,但是到了城郊西南,一旦与布尔津河交汇,便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了,河道变得非常开阔,水声哗哗,犹如脱兔奔腾而去。张好好用了一个词:“奔走”。布尔津虽然偏僻苍凉,但胸襟开阔,它收留了所有愿意在此停留的人们。然而,人们总是身子停了,心却依旧不停,依旧“奔走”。小凤仙希望她的三个女儿永远留在这里,她甚至将女儿爽春送去读哈萨克小学,让她学会哈萨克语,以期将来有机会去县委工作。想到女儿坐在米黄色的县委大楼中某一间明亮的办公室里,她的心脏就跳得几乎紊乱了,可她又对别人说,将来她的女儿都是要到外面去读大学的。即便是她的男人,那个沉稳敦厚、性情温柔的海生,最后也把饭碗端到桌子上,对她说;“我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而她的女儿们也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额尔齐斯河大桥上,想象着有一天走过大桥,往正前方去,那儿有随手便可以触摸到的柔和的蓝光。
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张好好用她充满睿智和诗意的《布尔津光谱》回答了我的问题,也即这个世界上最深刻的矛盾莫过于漂泊和归心了。漂泊与奔走是永恒的,驻足与归舟也是永恒的,人就在这矛盾中生活着,然后感悟到顺其自然,感悟到其实它们最后都指向爱和美满,而不是空空如也。如是,他们才会在心犹不甘中表现出随遇而安。
我去过额尔齐斯河畔的“河堤夜市”,那里人声鼎沸,灯火辉煌。姑娘跳着维吾尔族的麦西来甫,哈萨克小伙子则弹着冬不拉,人们吃着布尔津的招牌美味烧烤冷水鱼,喝着来自俄罗斯的嘎瓦斯。我在光怪陆离中,觉得其实并不太和谐。我想,以前的布尔津一定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布尔津光谱》也正描述了日益远去的先前的那方土地,填充了我的想象。其实,不要说我,连布尔津人自己都发现了,世界越来越小,什么风都会吹到这座中国西北顶端的小城,因而不会有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了。小说中所描写的布尔津所谓现代化的进程,与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没有什么不同,看一样的电视剧、唱一样的歌曲;小凤仙一样去商场里摸奖,海生一样戴着茶色眼镜去喀纳斯做建筑工;旧房子一样地拆掉改建大楼,毛纺厂的污水一样地排入额尔齐斯河,水泥厂黑色的大烟囱一样地直对蓝天……换句话说,所有的蠢蠢欲动、所有的“奔走”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所以,当夭折的婴儿爽冬用自己的眼光看着放大的世界里自家一院的灯火,也会为他的三个姐姐们渐渐流逝的如苹果树般昂扬生长的少女时光而叹息不已。
我们注定做不到像额尔齐斯河所说的那样——我终归是要去北冰洋的,你们便羁留在这里吧。我们也羁留不住,虽然我们表面上随遇而安,也想贴骨贴肉地安居一方,但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推着去奔走。好在我们知道有许多东西会沉淀于内心,就像海生他们到哪里也摆脱不掉布尔津,他们的身上已经深深地打上了布尔津的烙印。
今年上海的冬天犹如黄梅雨季,淅淅沥沥,我家窗外的小径上,至今还因为每天的落叶而铺成一地金黄,这令我怀念布尔津最好的八月里那些层次感极其丰富的树林。读着《布尔津光谱》,我常常神思游走,就如此刻我们与爽冬一起蹲在高高的红柳崖上,逃离喧嚣片刻,静静地谛听地球上一个叫布尔津的角落发出的千万种声息,眺望从那里发出的千万道光谱,并同时诘问自己:我能做到像那个锯木工人那样,在那里随遇而安地久居,却又不愿不甘地去奔走,并在这奔走中有意无意地伤害容纳了自己的那个地方,最后怀着一种负罪感,等到退休后每天去到额尔齐斯河对岸,在那片已被贪婪的人们所造成的遍布砂砾的戈壁滩上,栽种一棵小树吗?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真正永远地留在一个属于最后归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