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平生蓝天野》蓝天野 罗琦著 三联书店出版
他是《封神榜》中仙风道骨的姜子牙,是《渴望》中温文儒雅的王子涛,是《茶馆》中丰神俊朗的秦二爷,是《家》中虚伪道学的冯乐山,是《甲子园》中饱含家园之情的黄仿吾……北京人艺元老、著名表演艺术家蓝天野,在他最近面世的回忆录《烟雨平生蓝天野》中,回顾了他从一个执著绘画的少年,如何阴差阳错地走上戏剧之路,从此在表演和导演艺术上钻研一生、奉献一生的人生历程,该书既是个人回忆录,亦折射出新中国话剧事业摸索前进的历程。
恩师李苦禅
1992年,李苦禅先生(右)观看话剧《茶馆》后,上台与蓝天野合影
1974年,我听说一些老画家又被请出来画画。我们驻外机构的办公场所,过去那些装饰都被当成“四旧”、“封资修”给毁掉了,墙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像样的装饰,总不能都挂上样板戏的剧照吧,所以请出一些老画家来作画。我听说苦禅先生也被请出来了,在外交部出国人员服务部画画,我马上去找他,到了那里,人家说他们已经离开了。我一想,索性直接到他家去了。
一见到苦禅先生,我们都很激动,没想到还能再见面,真有两世为人之感。我知道他是在“文革”当中受冲击最残酷最多的一位画家,因为他耿直,从不说一句违心的话,我自己也在“文革”当中受到冲击,所以再跟苦禅先生相见,真觉得分外珍惜和亲近。
可能是又能公开画画了,苦禅先生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很好。我说:“我去找您了,但是没找到。”他说:“对啊,现在换了地方了,就在老六国饭店。”
老六国饭店位于台基厂南口,1974年,这里正空置着,就安排了李苦禅、吴作人、李可染、黄胄等四位画家来画画。我来这里找苦禅先生时,其他三位陆续离开。从这时起,每星期我至少要去三次老六国饭店,看苦禅先生作画。
这段时间给了我一个良机,是我跟苦老学画最多的一个时期。能有那么多机会看先生作画,从构思到用笔、章法、设色到完成一幅作品的整个过程。先生这些日子给我讲画法也比较多,我也难得比较自在,画得比较多,时时拿来请老师指点。苦老兴致很高,说古人画法,聊京剧,也聊些家常。我还见先生翻出早年作的一批画稿,大多是以较大张的元书纸所作,章法都极具创意。
苦禅老此时心境大好,一种更展现其个性的画风流露于画面,笔墨也进入更高境界。这是先生创作欲望更旺盛的时期,我感觉,一种质朴而灵动的苦禅画派在形成。
这期间,也有一些人特意来看望苦老,但不像以前在家时那样人流不断,来的都是熟悉的朋友和学生,也都是刚知道他在这里画画,所以相对还是比较清静。有一次,只有我陪着先生在画室,他的学生蒋正鸿来了,带了裁好的纸,兴致盎然地说:“先生,跟您要一只白鹰来了。”在此之前,我还没看过先生画白鹰,首次得见,看苦老当场画出的白鹰,不是用铅粉画,而是全以线条勾出造型,用补景的着色挤(衬托)出来的,意境动人。我惊羡不已,忙问正鸿:“你还有没有纸?”正鸿又给我拿出来一张。这时离午饭时间也就还有半个小时了,老师情绪很好,当即又给我画了一张,且与前一幅鹰的姿态和构图全不相同,先用墨画完之后,抓紧时间用吹风机吹干,再以花青赭石着色,并略点些石绿,画成,就到午饭时间了。这幅先生随意画来的白鹰,只有半个小时,先生仍从容落笔,斟酌章法,笔下线条的功力,在近代中国画坛还没有人能达到。这幅画是我这一时期跟老师学画的一个纪念。以后,苦老发展探索,他的白鹰图成为表现其美学观和独到创意的代表之作。
这期间,我做了一件大家都觉得高兴的事。1974年,侯宝林先生敬慕苦禅老,很想前去拜望,侯宝林和我大哥杜澎是好朋友,知道杜澎曾是苦老的学生,就提出这个愿望,看杜澎能否为他引见,杜澎说:“我也许久没和苦禅先生联系了,这样吧,让我的弟弟蓝天野帮你办这件事,他现在常到苦老那儿去。”
于是我就从中联系,苦禅老也很高兴,然后约定时间,我带侯宝林和杜澎前去,同去的还有北京人艺舞美设计王文冲。
苦老和侯宝林一见投缘,他们之间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侯宝林真情仰慕苦禅先生的修养和成就,苦老也对侯宝林为提升相声文化品位所做的贡献很是赞赏。而且他们都具有深厚的民族性,并且可以说,都与民间有很深的渊源。那次最高兴的可能是李燕了,他几乎熟记侯宝林所有相声段子的词,并且兴致勃勃地一一模仿,整个上午欢声笑语不断。我也很高兴为大家促成了这一次会面。
有了这次初识,侯宝林此后常去看望苦禅先生,大家都很高兴。
我每次看老师作画,都能感到那力透纸背的线条、点染。先生行笔一般很慢,不似有人如角斗士般使尽全身力气,那颇像《打渔杀家》中教师爷的功夫了。先生佳作的章法时见新意,时有奇绝布局,但多于险中求平淡,绝无造作之痕,而是一派率真,甚至若似漫不经心的感觉。这是最值得揣度的,我体会苦禅师是一种欲发先收、举重若轻的定力和境界。
许多人见过苦老晚年每天下午坚持用不少时间临帖。每次见他用元书纸对着碑帖作书,但和帖上字的结构、行笔不尽相似。先生说临帖是“怕老了手发抖”,我觉得他是在探索思考。先生书法一生认真,就是生活中随手写来也都一丝不苟。从几次纪念展中见到先生手札、信稿,特别是所藏碑帖上的题签等,都使人们获得感悟。所以苦老晚年写出“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把自古众人皆云的“书画同源”,阐述达到一个升华的地步。
“文革”后,重修齐白石老人墓,由苦禅先生为恩师书写墓碑“齐白石之墓”是最适合不过的了。苦禅老晚年留下书法作品甚多,我真心以为,当代书法,李苦禅先生堪为第一人。
早该认识的黄永玉
二○○○年,蓝天野(左)与好友黄永玉在万荷堂聚会
在许麟庐先生家,我认识了黄永玉。
从上海之行又对画萌发了兴趣之后,很多活动交往都是和剧院舞美设计王文冲一起,而且大多是由他引领我。文冲年轻时在京华美专学中国画,专攻工笔人物、花鸟,科班出身,出了名的开朗幽默,热心结交。
“文革”后期,文艺各界略松动些时,一天晚上,我跟王文冲一起到许麟庐先生家去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画,给许先生看:“今天画的。”我看了一眼,满纸黑底,一枝黄色细瓣菊花,颇有特点,非中非西。再看来人,中等身材,样子很普通,却又觉得很不普通,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当时的第一印象,反正是那种引人注目的神态,这倒不只是因为他穿着双拖鞋就来了。
我马上有个直觉:黄永玉。
就在这时,王文冲对我说:“他就是黄永玉。”我高兴地对他说:“老想见你,终于见到了。”黄永玉也说:“是啊,咱们好像多少年以前就该认识了。”从那以后,我们常常见面,经常晚饭后我到他那儿去,他偶尔也到我家里来。那时我住在史家胡同,他住在北京站路口美院宿舍内,相距甚近。这段时间里,我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永玉率直,我也坦诚,我自以为是性情中人,人皆认为属特立独行,但比起永玉好像又差了。
“文革”中,黄永玉全家被赶到院子北房一个犄角的小房子,是里外间,里屋是卧室,外屋是客厅兼画室。屋子很小,也就十来平方米,中央摆了个大木墩当桌子,旁边的凳子也是用整根原木剖成厚板做的,有种原始的质感。直到现在,他在通州万荷堂作为画室的大厅里,桌凳也还是这样的。
这时,黄永玉已经开始作画了,每天至少画三张,勤奋,也极聪明,有才气。他原先是搞版画的,但他的作品典型地不是学院派,属于自学成才,年轻时为学画跑了很多地方,曾为烧窑做过搬运砖坯,还参加过一个文工队,在队里什么都干,主要是画,画布景,画广告,这个队的队长就是北京人艺的老演员徐洗繁。以后到了上海,跟丁聪、叶浅予等一起搞漫画活动,而他主要是搞木刻版画。再后来到了香港,已颇有成就。新中国成立后,他的表叔沈从文先生写信把他从香港邀回北京,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任教。
黄永玉当时在那么个环境里,画画的条件肯定很差,那间小屋连窗户都没有。那天我又去他家,见墙上多了一幅画,让我惊异的是,他画了一个窗户,窗外晴朗的蓝天,好像屋里也真亮堂起来了。这就是黄永玉,什么情况下都自得其乐。因为这么小个屋子,东西都摆满了,没地方,他就靠墙竖起一块板子,上面挂块毡子,竖着画,用的是一个油画箱,但里面装的大多是别种颜料。有一次他向我自嘲又颇得意地说:“我现在能有这个本事,如果我正在画,一听外面来生人了,几秒钟连纸、笔、颜料,所有家伙都收起来,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像耍猴儿的一样。”老北京耍猴的也是用一个箱子,要表演的时候,猴子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衣帽道具,演完了再往箱子里一收,外面就什么也没有了。这还是黄永玉,在这种逆境中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状态。
黄永玉有一幅木刻代表作《春潮》,画面上一条大鲨鱼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翻滚着,远处,右上角是一艘小船,船上一人摇桨,另一人手里的鱼标刚刚出手,扎向鲨鱼,妙在系住鱼标的长索曲折翻展的动态,整个画面极具张力。我早就非常喜欢他这幅作品,就问他:“你的版还在吗?”他说:“我跟你说实话,版还在,但是没法印,因为印版画必需最好的油墨,现在没地方能找到。”“我给你找!”我很高兴,专门找到印刷厂一位老工人去要最好的油墨。这位老工人是我捞鱼虫时认识的,是鱼友,我提出:“你给我弄点最好的油墨,一定要最好的!”他说:“你找我算找对了,给你一筒,这是专门用来印袖珍版《毛泽东选集》的,保证哪儿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第二天清早,我就拿了这桶油墨来给永玉,问:“你看这油墨怎么样?能用吗?”他一看很高兴,说:“这墨行!”
我们俩就整整印了一天。印版画确实不易,像他这样搞专业动作熟练的,也只能一个钟头印一张,换了我这个生手,两个钟头也未必能印出一张来。因此是由我帮着他,两个人一起印。除了给我印,他也顺便给他的孩子黑蛮和黑妮各印了一张。此外他还有别的代表作的版,也印了几张。一个上午干不完,他的夫人梅溪出去,在菜市场买回一条很大的红鱼,肯定是海鱼,我也叫不出名儿。梅溪把鱼做成两样,一盘红烧,一盘是怎么做法我也不懂,只觉得特别好吃。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又聊起戏来,说起瑞士作家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永玉赞赏不已。我又从剧院图书馆把这个剧本借来再读。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将来什么时候排这个戏,我给你当舞美设计。”我也极为兴奋,但这只能是一种精神会餐,还能演这样的戏?没想到,“文革”之后,我还真的导了这个戏!
1982年,我在导演《贵妇还乡》的时候,真的很想找他搞舞美设计,也向剧院提出了,但当时有些难办,考虑到剧院有那么多位设计人员,都是十年没搞戏了,这种情况下从外面请人来,恐怕不合适。后来请他来,对已经设计好的图纸提意见,他还随手画了一些诸如轿顶的样式。
《贵妇还乡》演出后,《人民日报》准备为此剧发一版评论,问我请谁来写比较合适,我建议他们去找黄永玉。不久,永玉的文章在《人民日报》整版发表。2012年有一篇评论迪伦马特的文章,其中有些部分完全是照抄了永玉当年给我们的演出写的评论。黄永玉看到此文后特意写了篇文章斥责其抄袭行为,文中说:“这是我当年给我的好朋友蓝天野排这个戏时写的一篇文章。”
这些年我和黄永玉联系少了,因为住得太远,也都很忙。倒是北京人艺六十周年院庆,演了《甲子园》,得知何冀平当年和永玉是同院邻居,于是邀上一大伙人,到他的万荷堂热闹了一天。永玉事先就写了副对联,“人说八十不留饭,偏要吃给他们看”,众人在上面落笔签名。我说:“这对联归我了!”但永玉说要在即将举办的九十岁大展上展的。只好作罢,怕将来也得不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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