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久闻北大图书馆盛名,李大钊是最有名的馆长。办完入学手续,等不得正式上课,便带着崭新的借书证,匆匆找到未名湖边的大馆(第一馆)。大馆是原先燕京大学的老楼,窗户不敞,又四围尽栽树木,密匝浓荫,进门一片昏暗。一楼阅览室每张深色长方书桌上安着一盏盏低矮台灯,翠绿灯罩盖住灯光四射,昏暗里翠绿点点,十分静谧,又给人几分深不可测的感觉,俨然知识大海洋。
一长排书目卡抽屉,我不知如何查找想借的图书。茫无所措时,一位灰发妇人过来问我要借的书名——说不定她旁边看了我一阵。于是手把手指点,哪类书适宜查哪种分类、编号。老人态度和蔼,衣着朴素,我吃惊,毕竟北大,寻常妇女都这般文化。过了几周图书馆举办由副馆长梁思庄先生主讲的工具书讲座,听说她是梁启超女儿,我早早赶去二教阶梯大教室。步上讲台的竟是那天教我查书目的老太。后来我才晓得,北大名家往往不显山不显水,外表看不出来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回北大搜集林徽因资料,结识了梁思庄先生女公子吴荔明教授。梁是林的小姑,与林最为友善。吴教授说,老太太已作古多年。
文史楼阅览室算得中文系读书根据地,吃过早饭,提着装碗勺的布兜(多是毛巾对折、逢边、收口,提着上课堂、跑阅览室,此校园历史上一景),径直往那里占座位——不再回宿舍了,教室就在附近,先上课后看书,或先看书后上课,一般上午只有两节。邻座常是同年级的,有感想了,看累了,忍不住悄悄交谈几句。忘情时嗓门略高,随即招来一声客气的或恼怒的“嘘!”有段日子张少华常来,她体弱病假不少,在这里借阅课堂笔记,补抄要点。我的笔记记得死板而较为完整,字迹也还清楚,借给她次数就多些。也是在这里,刘树炎发现《边疆文艺》连载的小说《归家》。文艺创作禁锢的那时,它比时流作品多点儿人情味,我们传阅开了。我、李杨杨、谢真子,还有谁,讨论热烈,常招致“嘘”声连连。不久《归家》遭批评,纳入修正主义文艺思潮。我是赞赏它的,很是紧张,见着刘树炎、谢真子、李杨杨,绝口不提,仿佛彼此从未读过《归家》。诚惶诚恐了一些日子,无声无息,虚惊一场,幸好我们之中没有一个犹大。
课堂
北大师资一流,但我们进校头两年,他们大多抽到教育部编写全国统一教材。后来呢,运动搞个不断,因而期待的讲坛上名师云集大打了折扣。
所幸终究是骆驼,哪怕再瘦。吴组缃教授论述鲁迅小说《离婚》,条分缕析,鞭辟入里。他下结论,口气短促、有力,如老吏断狱,不容一丝质疑。吴老师还客串过一堂写作课,批评啰嗦文字,这句“他用右手从头上摘下自己的帽子”,吴教授说五个字足矣:“他摘下帽子。”帽子肯定不是从脚上摘的;无特殊情形,摘的当然是自己的帽子;至于摘帽子用左手或右手,若非情节需要则无关紧要,大可不表。由此我明白了何谓“简洁”。传闻他有秘本“吴批”《红楼梦》,始终不得一睹,能看到的是客厅悬挂的与阿尔巴尼亚党首霍查的大幅合影,他是访阿作家代表团一员。那时的阿尔巴尼亚,“欧洲的一盏明灯”,那时的霍查,“战友加兄弟”,了得!
章廷谦先生即散文名家川岛,鲁迅的“语丝社”战友。章先生讲授“现代文学史”完全另外一种风格,大致都在聊天。聊到郁达夫,“达夫”呀;聊到冰心,“冰心大姐”呀,一副熟人口吻(确实与他们很熟),讲到的作家栩栩如生。当然也留下一点时间,匆匆念王瑶参加的统编教材稿本。同学不免有意见,老先生依然故我。这样的讲法,我倒是喜欢,他把我带进了历史,真切感受到“活”的文学。这样的课,非川岛这辈同代先生讲不出来。至于理性评价,看看参考教材即可。日后我任教“现代文学”课,便注重引导学生进入民国时期文学境地。我没有章老师那经历优势,只得尽量带原版书刊和作家当年留影进课堂,文学的历史是具象的生动的。
“现代文学史”之前有门预备课“现代文学作品选讲”,本是王瑶先生的,他去编教材,由他们的编写组成员来各讲一两次。课虽不打紧,而名家连连,唐弢、李何林、刘绶松、刘泮溪、路坎都来了。今享盛名的张恩和,那时还是个小青年。王瑶先生正式任课的“鲁迅研究”排在后来的选修阶段。可是刚开讲了个头便骤然停课,师生奉命统统下乡去阶级斗争,远赴荆州搞了一学年“四清”。待返回燕园学校形势亦严峻起来,王先生已失去上讲台资格。没有听到他一门完整课,我懊丧至极。只记得王先生老是讲不完一句完整话,话到一半,张大嘴“啊、啊、啊……”不停,后面的话全“啊”掉了,让你去意会。
吴小如先生的课与吴组缃同样有口皆碑,一老一小并称“二吴”。小吴先生教我们时间最长,讲课精彩外,京腔京调,清晰洪亮,很好听的——他票友过京剧。再就是他的板书,清秀隽逸,我边听课边在笔记本上描摹横、竖、撇、捺。有回病假借先生讲稿补抄笔记,那毛笔小楷,无异书法作品,寝室里大家抢着观赏,我庆幸病得不亏。
课最讲不出效果的数陈贻焮先生,有时读完一首古诗佳作,他不作分析,连声地“好啊!好啊”,“好”过即另来一首,又是“好啊!好啊!”学校正抓教学质量,不知上面如何知道的,且惊动了校长陆平。陆校长突然驾临听课,魁梧的陈老师措手不及,结结巴巴,愈发言不及义。听说那年他申报晋升副教授,不用说,砸了。我很为老师抱屈,其实他有学问,已经出版了王维、孟浩然的诗注。也有才气,发表了写杜甫的中篇小说《曲江踏青》。人尤其随和热情,来学生宿舍辅导,我们午睡懒起,他耐心在走廊徘徊,进门后毫无怨色,兴致甚浓谈李商隐谈杜牧谈白居易。他聊天倒有魅力,每每给人课堂不易得到的教益。比陈老师更年轻的黄修己老师,毕业留校刚登讲台,竟不露新手常有的怯场。他阐释赵树理小说,酣畅,雄辩,以后果然成了颇具影响的赵树理专家。
比黄修己又低一年级的洪子诚老师教写作,说的广东普通话不够流利,可是颇受称道。避谈空道理,多有切实、启悟的箴言。批改作业的认真、见血叫人感动而佩服。我珍藏至今的作文本,从头至尾的红笔夹批、总批,满篇烂漫。好似无需改动的地方,删一两个字,换一两句话,还真非得删非得换,再读一下,鲜亮许多。教“先秦文学”的老师彭兰,乃闻一多弟子。讲课平平,教了一个月楚辞,不及助教金申熊一次辅导。金老师即金开诚,八十年代更以《文艺心理学概论》名噪学界。此时他因右派身份不能教课,配给游国恩先生做助手。彭兰老师实在像家里长辈似的和蔼可亲,又不乏性情。有一回讲析《诗经》爱情篇章,不意半空冒出一句仿佛不搭界的话:“我们年轻时是一朵花哩。”她容貌不算秀气,我们都好笑,不敢笑,死命憋住了。如今想来,这话决非说得无缘无故,必是诗里哪缕情思触动了老人,而我们年少无知。
讲座
燕园的课外讲座又多又难忘。全校大型系列“星期日讲座”,每逢国内外大事,中苏论战了,大庆出油了,乒乓球得世界冠军了,总请来当事人或相关人,譬如铁人王进喜。多大名气、再高声望的高官、名家皆不难请到。办到五十场,《北京日报》发了专题报道。
周末晚上的小型讲座经常同时好几个,最记得中央美术学院教师程永江介绍西方名画,那次是我欣赏油画的启蒙。程老师一面讲解一面放幻灯片,深入浅出,不由你不喜爱上这门艺术。毋庸讳言,选听程永江讲座,原因之一乃父是程砚秋。程砚秋多响的名字,我喜爱京剧。
本系请的作家数不胜数,老舍是我入学后最先来的一位,为我们一年级讲写作。要观察生活,他说,“风把北京的春天刮走了。”此时正三四月,风沙打窗,这话留下印象特深。老舍言语不紧不慢,嗓门不高,透着“老舍式”的幽默。主持人王力教授,说话也不紧不慢不高,味道却是另外一种的,相映成趣。毕业之前爆发了“文革”,传来老舍沉湖噩耗,我默念良久。单就文字而论,现代作家里我最偏爱鲁迅和老舍。
浩然来的那次,他名气还没有以后那么大,已然神采飞扬。大概料到不久自己将名声大振,《艳阳天》出版在即。他大谈创作体会之余,嘲讽了沦为右派的刘绍棠。他俩一起出道,又是老乡,曾经过从不浅。如此关系,何必呢,我不禁腹诽,这个讲座埋下我多少年对他的成见。
赵树理的讲座由校内移到北海公园知春亭,衍为较之座谈要随意的聊天。大半天,赵树理尽是扯农村里婆婆吝啬,儿媳狡黠,大爷憨厚,后生调皮,果真不同旁的作家。能讲最是四川人,这是何其芳、王朝闻两位川籍名家的讲座效果。前者论《红楼梦》旁征博引,三四小时;后者上午、下午、晚间,连续三段,口若悬河。
川籍大诗人郭沫若来讲的竟不是文学题目:“郑成功开发台湾的经济意义”。经济系请的,海报却贴了一张到中文系,猜想与川岛不无关系。川岛先生课上说过一句:“郭沫若又结婚了。”大诗人位居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有权无权排进了国家领导人之列,此事非同小可。何况留学生在座,国际影响尤不容等闲。他带了夫人于立群来,夫人端坐于讲台,显然意在以正视听。我准时到了办公楼礼堂,已黑压压早坐满了听众,无奈挤在后边的“站席”。或许郭沫若料到必有中文系学生在场,正题之前先讲了半小时的郑成功诗歌。诗人真有《女神》气概,偌大礼堂,不用扩音器,声音传至最后一排,句句清晰。
请冰心是我们班级的活动,迎来,送走,都学生忙活。写作课代表顾宗仁(当下古代文学专家顾农)策划请位作家谈谈创作经验,事涉现代文学课代表在下,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一商量:冰心。两人寻到中央民族学院高知楼冰心寓所,门口踟蹰好几分钟,怯怯地叩门。老人出来,家常蓝布袄,朴素、精神,俨然四合院里老奶奶。三句两句便说定了,而且无须我们接车。冰心是老燕园人,在此教书多年,婚礼也办在临湖轩。她顺便上午会会北大友人,在朋友家便饭,饭后自己来讲座的哲学楼,很近,熟门熟路。全班谁都难忘的一次聆教,花甲之年同学聚会,说起来恍在眼前。讲座结束送冰心步行至西校门,老人独自上了32路公交车,不住挥手,催我们回校园。满车乘客,有谁知其中一位是“现代李清照”。办了这么一件幸事没有花一分钱,放在今天不可思议吧。
燕园昔日,置身如此优越的学习环境,蒙受如此众多难得师资的指教,而我日后未能作相应的建树,思想起来,汗颜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