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连续剧《县委大院》(2022)剧照
参加工作三四十年,通常物不离身的也就四五样,茶杯恐是其中之一。
细想想,一只小小的茶杯,既是职场生涯、生命履历的伴随者,所谓“物虽胡越,合则肝胆”;也是时代变迁、人情冷暖的见证者,端的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从我记事起,父亲每天上下班,总拎着一只茶杯,准确地说,应该叫茶瓶。就是那种用糖水银耳、糖水龙眼瓶改的茶瓶,外面再套一只用“玻璃丝”(塑料丝)编织的套,上面拴一个能拎的环。那个年代糖水银耳、糖水龙眼是奢侈品,用过的瓶自然也稀罕,父亲拎着这样的茶瓶上下班、串门或出差,其感觉比后来手机刚问世时,拎一只“大哥大”不会差多少。父亲平常很少让我们碰这只茶瓶,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他,每次洗瓶、泡茶,更是亲力亲为。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的茶杯,换成了褐色玻璃的雀巢咖啡瓶。说起来,这还是我的功劳。一天我休息回家,父亲说起现在市面上流行雀巢咖啡瓶作茶杯,他们工厂某某、某某就有了。我心领神会,但一时也无能为力。那时我虽在一个乡村供销站上班,但乡村供销站不卖咖啡,更不卖雀巢咖啡,进了货也无人要。后来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我们供销站旁边卫生所的一位医生喜欢喝咖啡,喝的又正好是他托上海的亲戚带来的雀巢咖啡,于是我用两张白糖的票,换来了那个雀巢咖啡瓶。
处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一人挑起五口之家生活担子的父亲,没有那个时代可以显摆的上海牌手表、永久自行车和“的确良”衬衫,买点茶叶沫,每天泡一杯茶,成为父亲最大的嗜好。显摆或许是男人的天性,也可理解为烟火生活里对美的欣赏和向往,拥有一个时髦的茶杯显摆显摆,想来也给父亲带来过难得的满意和知足。也恰恰是这种显摆,一向严肃的父亲让我感受到了一份别样的亲切和可爱。
我刚到乡村供销站工作时还没有喝茶的习惯,但各式茶杯却接触得不少。我所在的柜台是卖酒、售烟、称盐、吊酱油的副食品柜,每天中饭前隔壁乡政府的干部们挨着打酒的茶杯,能排个一米多长。那些茶杯各式各样,有银耳瓶、咖啡瓶改的,有陶瓷、铝质的,但更多的是白色广口的搪瓷杯,上面或印一条毛主席语录,或写着某某大会留念的红字。其中的几只茶杯茶垢特厚,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次我问一位茶垢特厚的主人,也是乡政府的人武部长,“这么厚的茶垢不影响酒的滋味?”“这你就不懂了,茶垢可是一个好东西,茶叶断档的时候能应一下急,盛酒,时间长点也不会酸。”
后来,我在不少地方看到“茶禅一味”的条幅,总会想起当年人武部长的那个茶垢特厚的茶杯。如果说“茶禅一味”属精神生活的高境界,那么“茶酒一味”才是平常日子的小确幸。这样的小确幸虽然微不足道,但也活色生香。
就像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样,一个人嗜好的养成,都有各自的原因。譬如像我,原先并无喝茶的习惯,后来上调到一个机关做秘书,喝茶不知不觉就成了提神醒脑、写作思考少不了的辅助、依赖了。
当然,那时的茶杯已从银耳瓶、咖啡瓶、白色搪瓷杯等迭代升级到专门的钢化玻璃杯、水晶玻璃杯,以至彩色不锈钢保温杯了。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三只茶杯是平常的事,开个大会、搞个活动,发个茶杯也是常有的事。走进会议室,望着桌子上各人面前放着的茶杯,粗看大同小异,细瞧,形状、色彩、材质、档次气象万千。一只小小的茶杯,谁说又不是其主人性格、习惯、审美以及身份的折射和显影呢?
一件因茶杯引发的小事虽已过去多年,一想起总让人感慨不已。
单位甲、乙两位副职,平时貌合神离,用的却是同款的茶杯——一次搞活动发的透明的水晶玻璃杯。一年新茶上市前,甲年龄到了退了下来,乙仍然是副职。不久单位组织到一个农庄搞团建,采摘完毕后大家陆续回到休息室喝茶。甲先到一步,在一大堆茶杯中,拿起自己的茶杯,畅快地喝了一大口。乙也到了,拿起自己的茶杯看看,有点狐疑。于是乙走到甲面前,“你茶杯拿错了吧?”“没有。”甲也看看手中的茶杯,又喝了一大口。“拿错了!”乙声音大了不少。“没拿错,不是一模一样嘛!”“茶杯是一样,你看看茶叶是一样吗?”乙这句话声音不是最大,但我们还是都听到了。甲再看看杯中的茶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们也看到了两个杯中的茶叶,甲拿着的茶杯中是翠绿绿的新茶,乙拿着的茶杯中是黄沌沌的陈茶。
茶杯是无辜的,包括茶叶也是无辜的,“有辜”的是人性吧。
与博大精深的茶文化相比,茶杯的使用、沿革和变迁,或许也可纳入茶文化成为单独的一支。而在我自己,几十年的喝茶习惯,倒也得出一个心得:茶杯也好,茶叶也罢,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一杯在握,万事知足。
作者:陈荣力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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