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老物件” / 新华社图
进了腊月,空气中弥漫着年的气息。
我将大半年来珍藏的结实树棍、凳子的断腿等等放在冬天的太阳底下再晒一遍,它们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送灶前后,家家要做米花糖,米花糖的“糖”是用大麦芽酵母加大米熬制出来的糖稀,米花糖的“米”是炒米。炒米要选籽粒饱满的整米,不要碎米,用炒米机炒制。
炒米机要用硬柴喂火。我收藏的这些硬柴不能比人家差。有人拿葵花秆或者棉花秆,那样是要被人笑话的。火势不够,对炒米的质量很有影响。炒米要硬实的干柴,要晒得没有一丝水分,放进炒米机的肚子下,很快就被点着,不能冒烟。硬柴着了之后,不像棉花秆、葵花秆那样掀起很大的火焰很快就烧成了灰烬,真正的硬柴是短短的火焰,紧紧缠绕着木头的边缘,慢腾腾地舔着锅底。好的老木头还散发着香气。烧了一段时间,木头全身都红了,开裂了,火焰从开裂的地方吞吐,有时候窜出来,像一匹红绸子,瞬间裹住了炒米机粗笨的黑身子。
村子里只有竹苗家有炒米机。全村的人都要到他家炒米,还得排队,米和柴一起排队。我喜欢这个日子。
我坐在一群伙伴之间,看着炒米机在竹苗手里轻快地旋转着它的大肚子。看着火星从炒米机肚子下面往上飞升,一直飘到房梁的顶端,那些连续不断往上飞的火星,连成了小小的星云,照亮了黑漆漆的上空。我能看到对面半截阁楼,阁楼上黑魆魆的杂物。那些杂物本来是又冷又硬、没有生气的,但在火星的包围下,它们好像活过来了,在阁楼上变得柔软了,挤挤挨挨在一起,互相说着话,好度过这漫漫长夜。有时竹苗要看看火表,炒米机停止转动,火星减少,阁楼上空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中。我面对大门,看到村子的夜,黑得浓稠,黑得无边无际,无数的村子都被夜锁住了,眼睛碰到哪里都是黑的,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冬天的风吹过小树林,树叶落光了,树枝在北风中发出小狗的哭声。只有这间小房子里,人声喧嚣,热气腾腾,火光闪亮。我面对一片漆黑、寒冷,却置身在热烘烘的房子里,这里混杂着炒米的香味,庄稼禾秆的气味,老木头的气味,房子土坯的灰尘味。我仰头朝后躺下去,后面是一堆干草,暖暖的让人想睡过去;阵阵寒风将黑夜里枯叶的气息,水塘上冰块的气息吹过来,我又难以真正睡着。
每年总有这样一个晚上,我等着炒米,和大家围坐在一起。我看着火星飞舞在漆黑的房顶上,真希望这样的时光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
时光当然不会停下来。但是好多年以后,当我们不再自己熬制米花糖,当夜晚灯火通明,想找密实的黑夜都不可能的时候,我还是会一遍一遍想起好多年前那个等待炒米、看着红星飞舞的晚上。
作者:冯 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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