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搬家·上海译文
每年临近“双11”“双12”这些日子都是妻子异常亢奋的时候,除了年中的“6·18”,就要数年末这两次网络购物节最能制造剁手党们的集体狂欢了。家里的日用品几乎都是每年“双11”妻子囤下的库存。每当妻子在“双11”之前奋力谋划购物清单准备蓄力囤货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或许我应该再囤几套书吧。但至多是想一想而已,并不敢肆意妄为,家中可以供我囤书的空间已所剩无几。
我从不将自己这种囤积行为妄称藏书,在心目中只有像张元济、傅增湘、郑振铎这些人物才能担起藏书家之名,他们的修养、眼界、见识使得藏书二字成为一桩风雅美谈,又饱含沧桑血泪,令无数后来人望尘莫及。虽然对书的收集和保存一事大同小异,但我心里总是偏执地认为自己所做的用“囤书”比“藏书”界定更为精准恰切。长存追慕圣贤之心,而毕竟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囤书之于我,已是一件人生乐事。有人对囤书下过定义,认为囤书者只是单纯的在意“买”和“囤”,而不重利用;还有人与之相反,认为藏书者重在藏,而囤书者是为了读。我个人私以为对于囤书的定义每个囤书者都有自己个性化的一套标准。在我看来囤书和藏书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规模和境界不同,在很多时候二者是十分相似的。
相似处之一在于藏书是一种癖,而囤书亦是一种病。囤书的人总是经常说:买书如山倒,囤书如搬山。是的,正如其他许多剁手党一样,囤书人在打折、促销等让利情况下同样经受不住诱惑,他们在清空购物车乃至收拆包裹时的喜悦也同其他网购重度患者别无二致。但是,这其中还是有一个显著的区别。和其他日用品、家电、服装鞋帽这类商品不同,书这种东西不会产生明显的消耗,甚少出现耗损、折旧、淘汰、升级更新。只要保存得宜,书的价值不降反升。于是囤书就造成了一项巨大的困扰,通常它是只进不出的,存储的书页只会越来越满,越积越多,也越发无情地占据吞噬着生活空间。这早已经成为爱书人的恒久话题。
作为囤书爱好者,我在“囤”这件事上似乎还有一项偏好,那就是酷爱收“集”。“全集控”之癖于我而言无异“痛并快乐着”的一桩刑罚,以同一作者为例,从选集、文集、全集再到补遗卷、别集,似乎对这位作者稍有一篇作品的遗漏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总是想竭尽全力将其所有作品悉数收入怀中。藏书家韦力先生曾说,爱书人必须贪心。此言不虚。出版企业似乎也看准了我等人群的癖好,总像是故意地将知名作者的作品巧立名目做各种排列组合推出不同的套系,一次次诱导我辈入坑就范,屡试不爽。举例来说,读过《万历十五年》后,我便找来《中国大历史》读,后来三联出了一套《黄仁宇作品系列》,非常精美,买下之后才发现稍早之前九州出版社就已经出了一整套更完整的《黄仁宇全集》。慨叹之余,留下的唯有无尽的纠结与不甘。即便是买下全集后,之前收存的文集或选集也不忍轻易处理掉,因为它起码还有一层版本学上的价值。囤书之病着实害人不浅!
从一方面说,我喜欢作品集是源自占有全部的贪婪,有如面对美食的老饕;另一方面,作品集往往制作精良,摆放在书柜上颇具规模很是气派。许多套装书一套就占据了书柜的一层,一册册密实地排列成阵,看起来齐整有序,赏心悦目。有一就有二,尝到甜头势必要乘胜追击,于是一来二去书柜尽被各种作品集所垄断殆尽。可是,有不少作品集的体量超出了一层书格的容量,那就只得被迫拆解分离,见缝插针地码放于任意尚存的空隙之内,长此以往,许多的“集”只好被人为地分散各处,即便再体面靓丽的书脊也失去蔚为大观的气势与阵仗了。集子收的越多,无法展示其完整风貌的缺憾也就越大,不仅丧失了继续上架的可能,甚至干脆龟缩在柜中桌下难见天日。以至于现今我已不敢再贸然入手卷帙浩繁的大集,眼看着这些书册被身首异处如五马分尸一般四散零落,着实令人心忧。盘算着有朝一日总能令其合璧,但现实的惨况瞬间击碎了遥不可及的幻想。与其长期忍受这般忧虑,不如在一开始就断了念想,坚决抵制。
资深媒体人张弘先生也是一位藏书家,他说对于爱书人而言,买书最大的阻碍是北京的房价。他家的房子已经足够大了,但还是装不下他两万五千多册的藏书。这其实很能代表爱书人的囤书之癖已病入膏肓,任凭你有多大的空间,日积月累总能水滴石穿般将它填满,甚或变得拥挤逼仄。到那时,囤书的唯一障碍就是房屋面积。记得从前有一位同事,后来改行当了影视编剧,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很有影响力。他也很喜欢囤书,后来在一篇访谈里曾说,现在他已经能够达到想买什么大书不用再计较价格的水平了。这种成功的快意或许只是表层的慰藉,背后也一定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书吃人”之忧。这是囤书人的通病,谁都在劫难逃。鲁迅先生当年在上海大陆新村的寓所颇为促狭,他又在溧阳路专门租下一间房屋辟为藏书室,两处相距不远,出入往来十分便捷。如今对于囤书这件事,我确也时常苦恼于家中早已捉襟见肘的空间,不过是否要效仿鲁迅先生在住所附近赁屋藏书,北京的房价成了最大的否决。于是只得提醒自己要冷静与克制,要时刻努力与这病魔做长期抗争。
偶有朋友来家,面对四壁之书总能抛出那经典而又直击灵魂的拷问——这些书你都读过吗?每当这时我都会坦然地答曰:当然没有!言语间也流露出些许的理直气壮。遇到完全不理解收集控的朋友,我基本都是清一色地解释囤书的意义仅仅在于满足买和囤的欲望;遇到稍有些层次的朋友我便会搬出翁贝托·埃科当作挡箭牌。他的三万册藏书显然不可能都通读过,未曾读阅的书,能够让作家本人在智识上保持一种持续的饥饿感。也就是说,这些环绕着你根本读不完的书会让人有一种负罪感,它不断在提醒着你的无知和浅薄。
此种说法的确能够成为支持囤书一项名正言顺的理由,我在许多时候也正是如此开导劝慰自己。囤书不在书的数量与阅读量是否成正比,而是一种警示,每每看到四周那些未读的书,心下就会催生出不少驱动力,使自己不得虚掷光阴。是的,我个人所秉持的囤书行为必然要包括阅读。只囤不读的囤积丧失了读书人原本的使命,但这种阅读应是一种不带功利心和目的性的随意而为。我从不给自己立志愿定指标,我相信书与人的相遇是一种缘分,而人能读阅某一本书更是依靠奇妙的因缘,早也不行,迟也不行,刚刚好就在此时此刻。
所以,我更崇尚随便翻翻式的阅读。偶然翻开一册书,不一定非要从头读到尾,那种随机的相遇已然足够美好。当在某处看到或听到某本书里的一句话或是观点,我能够还算轻易地在自己所囤的书海中找到那本书的那句话,这是令人倍感幸福的时刻。比如,我带学生参观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时候,讲到京派文学,里面出现了废名的照片。我此前依稀记得有人曾经形容废名的代表作《桥》既是小说,也是散文,又是诗歌。但是我还没有读过废名的文字,当时只得草草含混过去。回家赶紧翻出《废名集》补课,看了长篇小说《桥》的所有文字之后,我终于理解了《桥》在形式和意蕴上所独有的无限魅力。如果说囤书似病乃是一种譬喻,而我认为阅读确是人们能够对抗时间的唯一良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秉烛展卷,围炉夜读,已使我们能与古今圣贤对话,与千万年人类思想精华对坐相逢,岂非善哉!
读书只能延展扩充人的内蕴,但人终有一天会和书相别,书比人长寿,这也是囤书人终归要面对的课题。每个读书人其实心里都有一个最简单明了的算式,自己一生中能完整读的书总共有多少,恐怕答案早已知晓,剩下那些根本没机会读的书又当如何呢?想起“豆瓣”上有一个名为“女儿,让爸爸给你建一座图书馆”的豆列,创建者意欲为女儿建一座图书馆做嫁妆,实在是一位爱书慈父所能想到的绝妙创意。我也一度受其启发,况且我囤的各种集恰好稍具一座图书馆的雏形,假以时日必有规模,而且我恰好也有一个小女儿。自从她出生后,我的囤书行为已收敛了许多,日益为她的成长空间让位。她若在不久的将来也能成为一个爱读书的孩子自然能令我欣慰万分也免除了后顾之忧,我这些书足够陪她度过青春花季,甚或组建自己的家庭了。
可是,且慢,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权力规划她的人生,她是否能成为小书虫是她自己的命运,我无法强求。相比于这些前途未卜的书卷,我更希望女儿拥有属于自己健康而快乐的人生。
作者:史 宁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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