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波德·肖沃
20世纪80年代,一位偶尔见到利奥波德·肖沃(Léopold Chauveau)作品的法国图书馆馆员米歇尔·柯歇,想尽办法出版了他的三部儿童作品;不久,日本童书出版社福音馆引进了它们;2005年,动画导演山村浩二把其中的《孤独的老鳄鱼的一生》制作成动画片并获国际大奖;2010年,一直迷恋肖沃作品的米歇尔·柯歇筹措资金举办了“肖沃艺术大展”;2020年6月,新冠疫情肆虐的日子里,多家艺术媒体发布了一条新闻:“巴黎七区的奥赛美术馆将于23日重新开放,届时将安排两项展览,一是法国画家詹姆斯·迪索的作品展,一是法国雕塑家利奥波德·肖沃的艺术展,两场展览都将持续到9月13日。所有11岁以上的参观者必须佩戴口罩。”“肖沃展将包括18件雕塑和100件画作,重现了这位几乎消失在历史暗影中的外科医生、艺术家的奇幻世界。”又过了一年多,疫情尚未过去,一套上下两册的中文版《肖沃奇怪故事集》出版了。此时,距肖沃去世已过了足足八十一年。
奥赛美术馆肖沃展览海报
一位外科医生如何成为了不起的画家、雕塑家和儿童文学作家?
1870年2月,利奥波德·肖沃生于法国里昂,他的父亲奥古斯特·肖沃曾是著名的里昂兽医学校校长,还参与创建了里昂医学院。里昂兽医学校是世界第一所兽医学校,创办于1761年。奥古斯特去世后,兽医学校为他建了纪念碑,至今耸立在这所名校里。利奥波德并不喜欢医学,他喜欢文艺,创作了不少作品,有小说、水彩画和雕塑,但在强势的父亲逼迫下进了医学院,最终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对未化脓慢性耳黏膜发炎病人进行中耳鼓室手术治疗耳聋的研究》。毕业后他在好几个城市行过医,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应召入伍。战后他写了一本《战争背后》,如实记录了他在战争期间所见所闻以及作为战地医生所做的各种困难的手术,包括受伤士兵或军官的真实名姓。
除了一战那几年,肖沃的生活本是庸常的、平静的,行医收入稳定,妻子出身于外交官家庭,为他生了四个可爱的儿子。可是,连续三起家庭灾难毁了他的生活:先是1915年9月,十六岁的大儿子在海边度假时溺水而死,不知是意外还是自杀;三年后妻子因抑郁成疾而亡;又过了四个月,他亲手为最喜欢的儿子、刚满十二岁的鲁诺做一个小手术,却不幸让儿子感染了败血症而夭折。他在日记中写道:“战争已经过去,杀戮、流血已成为往事……可我却在这时失去了三个亲人!而且,让我永远无法得到安慰的是,他们都死于非命,死得毫无意义……”
世界大战和家庭灾难给肖沃带来双重心理创伤,难以解脱,他整日惶惶不安,甚至“对自己的手缺乏信心”,最终只好彻底放弃了奋斗大半辈子的外科手术事业,转而到艺术和文学中寻找疗愈心灵阴影的良方。这也许是冥冥中上天的旨意:世界上减少一位循规蹈矩的外科医师,多出一位我行我素的艺术家。
小儿子鲁诺活着时候,总缠着他,要他讲故事。他不耐烦复述那些人人皆知的经典童话,但被缠不过,就自己“瞎编”。他发现自己瞎编的故事儿子很喜欢听,就很来劲。比如他瞎编说,蛇本来是有四条腿的,和别的动物一样,后来因为跑路太多被磨掉了;比如他说乌龟本来是跑得最快的动物,可是后来得罪了兔子,兔子求乌鸦帮忙报复,乌鸦用世界上最粘的糨糊把乌龟的房子粘在它身上,从此无法分开;比如恶意捣蛋的锯子鲨、锤子鲨和本性难移的食人鬼……
当然也有时候——很少——他的故事吸引不了鲁诺,鲁诺精神不集中了、犯困了,他就立马给故事情节来个惊人的转变,比如故事主角突然死了,跌下山去了、被吃掉了等等。鲁诺立刻紧张起来,精神起来,又瞪大了眼睛——反正是瞎编,过后如果有需要,再让主角活过来就是了。像《一次能吃三个小孩的大树》,很恐怖,可是最后伐木工砍开了大树的树干,“树干里面的空洞,是大树的胃。树干断开来,露出了所有被吃掉的小孩儿。小孩儿都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小,只剩小指的一半那么大了。他们的大部分身体已经被大树消化掉,剩下这一点儿是大树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这些小不点儿被伐木人装在裤兜里带回村庄后,吃了很多有营养的东西,又恢复了原大……
肖沃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一个诞生了,都是很奇怪、匪夷所思的故事,它们专注于虚构的生活场景,表面上没有崇高或对错之分,但其中凸显出率真和稚拙,充满了浓浓的生趣和隐隐的哲理,故事完了,又似乎没完。
其实,每次讲故事,他都是先写下来,念给鲁诺听的,有些现场的随机改动,过后也没加进去。放弃外科医生职业后,他一遍一遍回忆给儿子讲故事时的情景,努力把故事写得更完美,然后配上插图。起初,插图是请他的画家朋友皮埃尔·博纳尔(Pierre Bonnard)等人绘制的,多是钢笔水彩画。后来他试着自己用黑墨水笔手绘,以细密的线条来刻画形象,酷似木刻或铜版,有一种先天的单纯和放松。也许刀和笔原本就有着某种联系?不是吗,外科手术用的是刀,木刻和铜版也是用刀,古代版书和碑文也是用刀刻出来的——这只是从用具方面比附,其实从精神层面,外科医生与画家、作家也许更接近,比如,都需要精微的刀(笔)法,都需要一颗悲悯之心。
孤独的老鳄鱼的一生
他一面画,一面想念着鲁诺,恍如鲁诺倚在他膝下,仍在听他讲故事,眼睛瞪得很大。他的画笔,如有神助,一笔一笔,一幅一幅,竟然为十五个故事画了将近三百幅插画!
在图文并茂的故事书的最前面,他写下“纪念鲁诺·肖沃”的字样。这是对儿子最好的纪念。“他写给小鲁诺的儿童故事犹如父子在九泉之下的对话,对父亲来说不啻是一种解脱的方法,同时也能让自己的孩子继续存在下去。”
肖沃生活的年代,正是后印象派画家活跃的年代,出现了塞尚、高更、凡高等一批特色鲜明的画家,肖沃与他们相识,参加各种艺术沙龙,尤其和雕塑家、画家乔治·拉孔、作家马丁·杜·加尔(以《蒂博一家》获得193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密友。
相比之下,肖沃的雕塑作品也许更为别致,创作时间跨度也很长,从一战前就开始了。都是些想象出来的怪物塑像:猫面企鹅、长鳍的松鼠、脑袋怪异的鱼儿、猴身猛禽,或者完全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形象,表达的却都是人的情感:孤独、失落、冷漠、发自内心的呼喊……有评论认为,“在这一长串令人心情郁闷的东西中散发着某种不安的氛围”。这也许就是肖沃内心的写照,移情到一个个莫名的小雕像之上,他的心灵阴影借此得到些许化解。“在这里,一切痛苦都被转化,在浑圆奇异的生命形态中,人性的善被一种粗糙的朴实代替,而无法逃离的恶却被慈悲地谅解。”
肖沃雕塑作品
二战中,肖沃和红十字会在比利时组织了一个接待中心,为的是大批比利时和法国的难民途经此地时有个地方住宿,并得到起码的照料。难民如潮涌而来。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有时一连几天不眠不休,再加上每天接触到令人揪心的惨像,使他的精神和体力都严重透支。他是突然去世的——1940年6月17日,正是法国向纳粹德国投降前后。他被安葬于当地的公墓。战后,马丁·杜·加尔自己出钱,给他安了一块墓碑,可后来坟墓竟不见了。
肖沃是被埋没的天才,他的艺术作品的传播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所隔断,直到他死后几十年,法国人才重新发现了他。马丁·杜·加尔说:“肖沃在艺术这个朦胧暧昧、复杂多变、取之不竭的领域里来去自如,从现实发轫,最终陷于虚构。他既着重具体的形象,却又天生执迷于奇思异想……在他那里,只有陷入奇思异想,甚至于陷入令人恐惧的想象之中,才能真正将他个人的天才体现得淋漓尽致。”
巴黎七区奥赛美术馆的肖沃艺术展早已撤展,而肖沃艺术重新回到公众视野的行程才刚刚开始。
作者:汪家明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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